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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锦左右手各一只算盘,对着面前一沓账册焦头烂额。竹笙的速度远远及不上她,又算完一页,她停下笔,犹豫道:“主子,我手上这本沾化县的账,总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虞锦抬眼看她。
“做得太漂亮了。”竹笙细细道来:“盐运的一路上花销有许多,盐场采盐、雇的长工短工、私底下孝敬盐课司的,再有运盐路上镖队的花用,还有经行的每道关隘,零零散散的,总会有些遗漏。往年的账总是难算得很,里边有些琐碎名目是记不清的。可今年这账却做得漂亮极了,前后上下全能合得上,没一个数出错的。”
虞锦手边的账是利津县的,正如她所说,有好几处记得不详,算起来麻烦得很,细微错漏没法核,就得跳过去,这样的账反倒显得更真实。
“而且今年沾化县的产盐比去年少了两成。”竹笙轻声道:“我想着,会不会是那地的掌柜做了阴阳账,私自昧下了?”
虞锦拿过她那本账瞧了瞧。
她手边这些正是东鲁盐场的账,从今年一月到十月底的,进了十一月以后天寒地冻,盐场不晒盐,镖队不走商。上个月各县掌柜将账册送回了京,虞锦没算完,回陈塘时全带了回来,装了足足半辆车。要在年底前全核一遍,十分费工夫。
虞家进项有两个大头,一是票号,二是贩盐,东鲁盐场十七个,其中一半在虞五爷手下。可一个盐场动辄方圆百里,这采盐、淋卤、晒盐,每道工序都需要大量人手,远不是虞家能管得了的,是以雇的长工全是当地百姓。
东鲁诸县有两个盐课司,祖皇帝在世时,这盐课司还能起些作用。这些年吏治昏聩,国库空虚,盐课司形同虚设,课税从三成到七成不等,简直一天一个样。有时盐商拉下脸面来送点礼通通气,还能把税降个一成半成,盐课司几乎成了东鲁的笑话。
而这两年,几个盐场花销愈大,采盐愈少,也不知道是哪一环出了问题。一问起来,便全往盐课司身上推,京城派去的掌柜也查不出蹊跷来。
对着这些账册,虞锦头疼得厉害,兴许是方才吹风受了些凉,头晕晕沉沉的。
旁边的竹笙见她一个劲儿揉脑袋,关切道:“主子又头疼了?”
不等虞锦说话,竹笙就把她那账册拿得远远的了,这是不让她再算的意思。
虞锦也懒得再算,既是阴阳账,算完也是白搭,索性丢到一边,闭上眼,死鱼一般瘫在椅子上不动了。
竹笙就笑:“您别这么坐,难看死了,要是芳姨瞧见您这样又要絮叨了,她……”
话说半截,觉出不妥,立马收了声。
虞锦眼皮都没掀一下,声音寡淡:“你再天天念叨芳姨芳姨的,我把你送回京给她当丫鬟去。”
竹笙无声叹了口气,站在椅后给她揉额角,轻声宽慰道:“主子您又怄气。您说都这么些年了,我瞧芳姨也不是那样的人,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好说明白呢?”
虞锦眼皮动了动,没吭声。
知她心里有结,竹笙也不敢再往上撞,打了热水伺候她洗漱完,熄灯回了外屋。
屋里静悄悄的,虞锦睡意却来得慢,望着乌漆墨黑的帐顶走了神。
到了子时总算有了睡意,刚阖眼,她又倏地记起了什么,翻身坐起点了烛,提笔写了一页纸。
她有过目不忘的能耐,对眼中所看、耳中所听尤为敏感,除了背不下四书五经之外,别的就没什么记不住的。
今日在柳家村,那柳氏有几句话说得古怪,当时虞锦就留了个心眼,此时阖上眼,柳氏的污言秽语还能完完整整地从记忆里摘出来。
就是那句最古怪。
——你们一家子都是臜货,伺候伺候着就哄到床上去了!冯三儿你还有脸回来拜你爹娘,要我早一头撞死在灵堂前了!
虞锦一字不漏地默下,含在舌尖一字一字琢磨这话是什么意思。
后半句约莫能听得懂,冯三恪曾与她细讲过案情,他罪名里有一奸|淫罪,县衙的仵作验了冯家二嫂尸身,说是身上有那什么的痕迹,就把罪名安到了冯三恪头上。
柳氏说的应该是这个意思。
可前半句,她说冯家“一家子臜货”,虞锦就想不明白了。十几年的老邻居,怎么能心怀怨愤至此?
两家院子就隔着几十步,想来这柳氏是知道什么内情的。
她把这张纸折起,和先前誊录了一遍的案情放在了一处,这才躺回床上。
算算日子,今日已经是初五了,孙捕头再有三两天就到了。
其实,洗不清罪名也没什么。
虞锦想着,反正三儿明年是要跟着她回京的,离了这陈塘县,谁还认得谁是谁?
可转瞬,他那可怜巴兮的模样又浮上心头。
虞锦阖上眼,这案子还是得有个说法才行。
*
零嘴铺子开张已经是第五天了,客人不似头天那样争抢了,一进门就规规矩矩排好队,省了不少工夫。连原先每屋的两个人手都减了一个,弥高、兰鸢和谨言一人一屋,只管给客人介绍零嘴,挑好以后去账柜前交钱,如此就节约了人手。
博观也来凑热闹了,他年纪小,贪玩,跟着楼上老大爷学吹糖人去了,独留冯三恪一人在楼下算账。
“掌柜的结账,崩豆两包,糖瓜二两。”
冯三恪应了声,拿算盘一个珠子一个珠子地拨,慢得令人发指。
面前买零嘴的妇人和她家闺女也不催,脑袋凑近嘀咕了一会儿,笑着问:“掌柜的娶媳妇了没?”
“啊?”
冯三恪呆呆抬起头,半天没迷瞪回来,面前母女又是哼哧一阵笑。
刚送走这两人,府里的护卫葛牧进了铺子,来得挺急。
不等冯三恪开口问,葛牧便道:“三儿,爷让你放下手里的活,回府一趟,海津府的孙捕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