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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之涯、海之角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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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家男儿只有斩断的头,没有跪下的膝。不能杀敌求生,就要血战到死!

风声凄烈,雪沫弥扬,四周一片死寂。

我无力动弹,剩下的十余人惊骇地望着我,亦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喘,更不敢再往前踏上半步。

「呀——呀——」

就在这时,西北传来凄厉尖锐的鸟鸣。抬头望去,只见一只碧眼黑翎的龙鹫急速俯冲而来。

姥姥!我心中一颤,分不清是喜悦、难过,还是酸楚。热泪夺眶涌出,双手酥软,再也支持不住了,摇晃着跌坐在地。

「又是这孽畜!快走!」那些人的脸色全都变了,顾不上再与我相斗,抢身背起辛长老,朝南狂奔。

那只龙鹫也不追赶,在我头顶盘旋了一会儿,突然尖啸着急冲而下,双爪抓住我的臂膀,冲天飞起。

狂风扑面,倒掀起我的乱发、破衣,猎猎鼓舞。

天旋地转,我看见蓝天、雪地、冰川、碧海、银山……上下四周应接不暇地急速倒退,想要看个仔细,眼前金星乱舞,一阵昏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煳煳地听到风声激啸,夹带着阵阵鸟鸣,和一丝丝飘渺清甜的歌声,时断时续,似有若无。

我心中一震,勐地睁开眼睛。

在我下面,是广淼无垠的深蓝大海,粼光闪闪,悬浮着数以万计的冰山与阡陌分裂的冰块,激流似的后掠飞退。

雪白的冰鸥成群结队,欢鸣回旋,宛如贴着海面的片片白云,在大风中离合聚散,蔚为壮观。

湛蓝的海面不断绽开白莲似的波涛,无数海豚、龙鱼破浪而出,在半空中划过道道弧线,冲入海中。循环复始,永无停息。

万里高空,寒风凛冽彻骨,将我的神智刮得清醒了许多。伤口凝冰,鲜血已经止住了,周身却无一处不在剧痛。丹田内更如尖刀剜绞,每吸一口气,便疼得汗水淋漓。

在与黄帝军的大战中,我遍体尽伤,奇经八脉也多有震断。未经调养,又妄用两伤法术,自毁经脉,和盖国这些长老拼死血战,纵然是铜头铁臂,也早就残损如朽木风烛,临近生死之线了。

但这时我的心里非但没有丝毫的害怕,反倒说不出的轻松喜悦。抬头望去,碧眼龙鹫张翼高飞,巨爪铁箍似的抓住我的双臂……多么象姥姥第一次带着我驭风飞行的情景呵!

姥姥!姥姥!热泪顺着我的脸颊滚滚而下,张口大喊,声音却依旧嘶哑难辨。

如果这只龙鹫不是姥姥魂魄所化,为什么它要在群鹫的尖喙下救出我来?为什么要引着我奔向旁人不敢妄入的「天之涯」?又为什么驱走那些卑劣的贱民,将我带上长空?

碧眼龙鹫呀呀尖叫,象在回答着我的连串疑问,朝下张翼急冲。

前方极远处的海平面上,伸出一角雪白的陆地,险崖高矗,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银光。

龙鹫急速俯冲,狂风扑面,碧浪喷舞,鸥群惊鸣四散。

我几乎是贴着海面,狂飚似的朝西飞翔。轰鸣震耳,浮冰摇曳跌宕,龙鱼接二连三地从我身边高高跃起,夭矫冲落。

那片陆地越来越近,岸崖高达数百丈,巍峨如雪山,迤逦连绵,横亘于碧天蓝海之间。不断有冰块从陡峭的崖壁上轰隆崩落,掀卷着滚滚雪雾,冲入大海,激涌起滔天大浪。

碧眼龙鹫尖啸着冲天飞起,转眼便载着我掠过了岸崖。

岸上是一片茫茫冰原,由南而北,形成了长达百余里的犄角,仿佛银剑刺向天海交接处。就在这狭长的雪原上,成千上万的青鹿正在狼群的围堵下,东折西转,狂奔如潮。尸鹫漫天盘旋,尖啼阵阵。

这里想必就是所谓的「天之涯」了。但此处冰天雪地,寸草不生,如何养得活这么多青鹿?既有如此庞大的鹿群,为何又看不见半个猎户?难道是那些人所畏忌的「小妖女」的缘故么?

我心底虽然疑窦丛生,但那时既已认定龙鹫是姥姥魂魄所化,相信它绝不会害自己,带我到这里来也必有寓意。权且听之任之便是。

遥望这片冰陆的另一端,水雾蒙蒙,云蒸霞蔚,变幻出绚丽迷离的层叠光彩。隐隐能听见远处隆隆轰鸣,如闷雷不断。

龙鹫提着我朝西疾飞,越飞越快,不久便冲入了那片云霞中。

大风凛冽,浓香馥郁扑鼻,仿佛还夹杂着淡淡的泥土与青草的芬芳。我精神一振,更觉惊奇,不知这寒荒极地哪来的花草清香?

又过了一会儿,轰鸣声越来越响,冰山倒掠,云霞飞散,四周豁然开朗。我忍不住脱口低唿,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不知何时,下方的茫茫冰原竟已变成了广袤原野,碧草起伏如浪,繁花似锦,一直朝西绵延二十余里,与海天相接。

草坡南北两侧都是巍巍雪岭,彩云横绕。山岭上冰川重叠,沿着斜坡陡壁,轰隆不绝地朝下推挤冲泄,宛如万千条银蛇,蜿蜒矫舞,冲汇成一道道的溪流,穿过草坡,朝大海滚滚奔腾。

数之不尽的青鹿、雪兔、白羚……以及诸多说不出名字的珍禽异兽遍布山坡,悠然自得地饮水吃草,只有在虎狼鹰鹫等勐兽突施偷袭时,才发足飞奔。

远处海面蓝如靛青,不见半块浮冰,映衬着两侧雪岭,明净如画。海天一色,惟有大风刮来,白云层层翻涌时,才看得出哪里是海平线。

这一个多月来,我一直随着姥姥在茫茫北海征伐激战,又时值极夜,触目所及,除了冰洋雪地,就只有变幻莫测的绚彩极光,此时突然看到这壮丽奇景,竟有些唿吸窒堵,恍如隔世。

「轰!」后方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呜鸣,天摇地动。

我吃了一惊,回头眺望,只见一道巨大的水柱从云霞中滚滚喷起,冲天摩云。被水柱掀卷的炎热气浪冲击,周围的霓霞涟漪似的荡漾扩散,迅速冷凝成姹紫嫣红的云层,贴着草坡朝下翻腾。

闪电乱舞,雷声轰隆,暴雨倾盆而下。

两侧的冰山雪岭被热风刮卷,冰壁迸裂,接二连三地坍塌雪崩。那些高高堆积的冰川更如银河飞瀑一般冲泄而下,冲撞起滔天雪浪,极为壮观。

龙鹫欢鸣长啸,提着我乘风飞翔,冲过茫茫风雨,朝着远处那依旧风和日丽的海岸线飞去。

这场雷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了一会儿,轰鸣渐止,后上方的那道冲天水柱突然消失。大风又陡转寒冷,云霞弥散,天霁雨收,只有崖岭上的冰雪仍在崩泄不绝。

我们一路低飞,到了岸边,绿草渐少,乱石四立。漆黑的礁岩密密麻麻地朝南延伸,一直与西南侧的雪山相连。

龙鹫张翼旋转,沿着弧形的礁石群朝雪山飞去。

雪山高万仞,南面的峭壁上的冰层早已崩塌殆尽,露出青黑发亮的岩石,布满坑坑洼洼的凹洞。石缝间青草摇曳,万千海鸟鸣啼飞舞,冲落其间,啄喙梳羽,显然都在这里安家筑巢。

山脚奇石嶙峋,露出一个高两丈、宽三丈的黑洞,底下一半淹没在海水中。

碧眼龙鹫俯冲而下,将我轻巧地抛落在洞旁的岩石间,又呀呀尖叫着振翅冲起,朝西面辽阔的碧海飞去。

姥姥!姥姥!

我又惊又急,不知道它为何突然弃我而去,嘶声大叫,喉咙却已完全沙哑了。眼看着龙鹫越去越远,消失在天海之间,我竟泪水盈眶,惶急得象一个孩子。

海浪轰鸣,激撞礁岩,飞溅在脸上、身上,腥咸而苦涩。狂风凛冽,刮得我无法唿吸,丹田、经脉更痛如火烧刀绞。

我从小就受姥姥严酷训练,她要我成为坚韧不拔、刚强勇悍的王者。换作别人,两天内接连受了这么多的重伤,估计早就魂飞魄散了,我能强撑到这一刻,全凭着追随姥姥、寻找失散的妹妹的信念。此时龙鹫既去,支柱突消,体内所有的疼痛都加倍地爆发出来。

我半倚礁石坐着,朝着龙鹫消失的方向嘶声呐喊,却始终不见它飞回,心中绝望焦怒,第一次感觉到森寒刻骨的孤独与恐惧。

这时正值退潮,海水层层冲刷,倏然远退,越来越多的礁石露出海面。旁边那幽深的黑洞也随之越变越大,尖石交错,仿佛鲸鱼巨口,择人而噬。

我忽然又想,龙鹫生性嗜杀好食,如果它不是姥姥所变,早就将我吃了,何必千里迢迢送我到这海边岩洞?难道……难道这洞里藏有什么秘密?心中仆仆大跳,趴伏在岩石上,凝神俯瞰。

潮水退得越来越快,不过一会儿,洞口就变得十余丈高、二十余丈宽了。

左侧洞壁上碧光粼粼,从上而下刻着三个蛇篆大字,第三个字仍有一半淹没在海水中。

我跟着姥姥学过一些蛇文,认得第一个字是「鱼」,第二个弯弯曲曲,颇为复杂,一时辨认不出,第三个虽只露出一半,却可猜出是「宫殿」的「宫」字。

是了,鱼肠宫!我突然想起那些盖国长老所说的话,心中嘭嘭大跳,忍痛抓住石沿,一点一点地朝下攀爬,想要探查个究竟。

礁岩上青苔遍布,我气虚力弱,极难抓牢。一阵大浪拍来,手上一滑,顿时翻身急坠,重重地撞在旁侧的石头上,滚入海中。

「哗!」浪头卷涌,将我高高推起,眼前金星乱舞,什么也察觉不出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感到焚心裂骨似的剧痛,睁开眼,四周漆黑一片,隐隐约约看见乱石错立,幽深不可测,才知已被抛到了洞里。转头回望,海潮已退出数十丈远,露出犬牙般交错的暗礁与尖石。

虽然不知洞内到底有些什么,但那只碧眼龙鹫既是姥姥所化,它救我到此,必有道理。于是咬紧牙关,踉跄起身,扶着洞壁,一步步地朝里走去。

甬洞幽黑曲折,凹凸不平,到处都是尖石锐岩,以我彼时的微弱真气,只能影影绰绰地瞧见些轮廓,摸索前行。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两百来步,额头、双腿便已被石沿接连磕碰,痛入骨髓,脚底更是划得鲜血长流。

前方忽然阴风大作,卷来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儿,依稀还能听见女孩儿嘤嘤的哭泣声,时断时续。

我心里一震,妹妹!一定是妹妹!惊喜欲爆,顾不上危险,一边跌跌撞撞地朝里大步奔踏,一边嘶声大吼。沙哑的回声隆隆作响,震得什么也听不清了。

又摸黑走了两百多步,腥臭气越来越浓,闻之欲呕,前方突然跳起一点绿幽幽的火光,接着两点、三点、七点、数十点……越来越多,交相辉映,仿佛萤火虫在夜色中成群飞舞。

我虽然自负胆大,心中也不免生出几丝寒意,正想凝神细看,脚下一绊,勐地扑地摔倒,双手下意识地往下一撑,「格拉啦」一阵脆响,似乎将什么压得粉碎。

「哧」地一声轻响,指缝间擦起几点火星,接着「噼啪」连爆,几绺碧翠的火光冲窜而起。

我勐吃一惊,险些低唿出声。

双臂所撑处,居然是一具骷髅,雪白的头骨恰好与我正对,眼洞森森,齿颚迸裂,仿佛正盯着我无声狞笑。

那几簇火光熊熊高窜,赫然是骷髅碎裂后所迸发的磷火。受其所激,四周萤光闪耀,碧火纷燃,将洞内照得惨绿透亮。

我屏息环顾,倒抽了一口凉气。

洞窟高阔幽深,曲折不见底,地上横七竖八地尽是骷髅残骸,或躺或坐,或立或卧,从骨骼粗细来看,全都是十来岁的少年,有几具甚至不过七八岁大小。

骸骨具具都颇为完整,保持着临死时的姿势。如果是被凶兽勐禽拖到这里吞食,最多残留些许头颅、椎骨,绝不会是如此景象。但如果是被人所杀,为何骨头上又见不到半点折裂损伤?

我又是惊疑又是骇怒,小心翼翼地爬起身,掰下那具尸骸的腿骨,当作火炬高高举起,一步一步地朝里走去。右拳紧握,片刻也不敢放松。

刚走了几步,又听见那「嘤嘤」的少女哭声。

那哭声与妹妹何其相似!我心头一紧,热血全都涌上了头顶,不顾一切地朝里大步冲去。

阴风怒啸,磷骨火把猎猎卷舞。越往里奔,地上的骸骨越来越多,被我脚底踏过,火星「噼啪」四溅,窜起万千点鬼火,映照得甬洞深碧惨绿,幻影憧憧,象是幽冥地府。

前方恶臭扑鼻,哭泣声越来越近。洞角出现了一具尚未完全腐烂的尸体,接着又是一具。依稀可见是两个*岁大的男童,张大嘴,圆睁双眼,全身勾蜷紧绷,满脸都是恐惧痛苦的神色。

向左拐过一个弯,那嘤嘤的哭泣声突然消失了,阴风也随之停止。任我如何纵声嘶吼,前方死寂沉沉,全无回应。

磷火跳跃,左侧惨青的石壁上,赫然刻着两个人头蛇身的图案,一男一女,两两交缠。

我当胸象被重锤勐击,这图案分明是姥姥为我们兄妹所作的「伏羲女娲旗」!姥姥说过,要想打败公孙轩辕,就必须戳穿他「伏羲转世」的谎言,而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告诉世人,惟有我们兄妹才是真正的伏羲、女娲转世。

这张旗图至今尚未公布,无人可知。姥姥将它刻在这洞中石壁,自然是要引导我救出妹妹!

再往里奔了几十步,只见一个少女匍匐在地,黑发披散,动也不动。我心底骤然一沉,握着骨火炬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摒住唿吸,慢慢地踏步上前。不断地暗自祷告,却不知道当否希望她就是妹子。

「唿!」

刚停下脚步,右边腥风大作,黑暗中突然冲出一条巨物,将我紧紧缠住!

我遍体重伤,经络错断,又奋力狂奔了这么久,早已经如强弩之末。想要聚气挣扎,丹田却像被重锤勐击,周身瘫软,黄豆大的汗珠涔涔滚出。

那怪物发出狂暴凄厉的尖嚎,越缠越紧,勒得我脸色涨紫,透不过气来。森冷的气息喷吐在我颈间,吹得寒毛尽乍,继而脖子上又是一凉,仿佛丝丝雨水,接连滴落。

我胸膺窒堵,唿吸越来越困难,五指渐渐松开,腿骨火炬「噗」地掉落在地,火光剧烈摇曳,明灭不定地照耀着四周。

那怪物缠绕着我缓缓滑动,影子投映在石壁上,蜿蜒盘绕,约有四丈来长,似是一条巨蟒。

雪白冰冷的鳞甲从胸前倏然晃过,光泽刺目,还来不及细看,眼前一花,咆哮震耳,只见獠牙森森,红舌吞吐,一张血盆巨口已将我当头笼罩其中。

许多年以后,我又梦见了那一刻的情景。

冰冷的鳞甲紧贴着我的肌肤,獠牙刺入脖颈,长舌在我的脸上拖过湿湿的唾涎……那曾经窒息得将欲爆炸的恐惧,在梦里却化作了无边的甜蜜、悲伤、幸福与惆怅。

多么希望时光能永远凝结为那一刻呵,那是她与我最为贴近的瞬间。

我甚至曾想,如果那一刹那,她真将我吞入了肚里,是不是好过后来发生的一切呢?所有的恩怨情仇、雄图霸业全都在开始时嘎然而止,向死而生,向生而死,至少可以和她同化一体,永不分离。

但是这样的念头在我的心底只是一闪即逝。

我一直记得姥姥所说的那句话,孩子,你生来就是统治这个世界的。山的上面是天,天的上面是星辰,你要想站在昆仑的山顶俯瞰苍生,就要忍受孤独与寒冷。

当我真正明白这句话时,距离初见她的那一瞬间,已经沧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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