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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是的!”汪勋如那一张老脸皮已变得煞白,几乎要白得过他那两只大门牙去。他抖着声说道,“经卷图上还说‘皮毛焦则津液去’,正是你说的‘津液已败’啊!”
钱静农这时也黯然道:“‘烟’字的第一笔是火字的一点,火字若是应在这‘阳气亢极’之语上,正合乎‘一阴将至’且‘木性至此而力屈’的话;杜门阳木,落得个力屈而死,倪文公当年守节不降,恐怕也有力屈之憾。”
“静农应该知道那倪元璐另外还有一首重九病愈七律帖,中间少了一个字。”赵太初话锋一转,手却仍指着万老的那幅画。
“你说的可是‘世事悲欢无过吾’那一帖?”
“正是。”赵太初答道,“此帖第三句上写漏一个‘地’字,倪氏将之补写在全帖之末。不过,那可不是无心之失。原句是‘老夫自避一头地’,顺诗读来,成了‘老夫自避一头’。此中大有深意。”
“我明白了。”钱静农道,“倪元璐借这手误,藏了一个‘避之无地’的暗语。太初果然独具法眼,能窥见古人的微言大义—只不过,这一帖和万老这幅画又有什么关系呢?”
赵太初忽然瞥一眼李绶武,又将目光移回纸面,道:“从奇门遁甲的古谣来看,万老这画中之竹,不只方才说的那一个和泪而出的墨点有解,可以说通盘皆应在杜门的歌谣之上。歌词是这样的:‘杜门四四星凶恶/木星时方寅卯泊/闭关绝水事封尘/奸炽邪昌未可托/孤身六散隐名姓/远祸疏人莫言说/官刑威迫无地避/密藏可待己卯约。’这词是古词,但是千百年来传抄之讹、诠解之误在所难免,是以言虽似古而意实鄙陋。我们观天知人这一行里,自凡有点修为,便不至于拘泥于这谣词的文义。可是万老的画中之竹,笔笔枝藏叶掩,无一株不匿于另一株之旁,无一节不避于另一节之侧。诸位不要忘了:这奇门遁甲之中,杜门主的就是一个藏字,是以有‘除逃灾避祸、诸事皆凶’的道理。”
“你的意思是,万老有大祸将要临头,非避不可?”汪勋如道。
“就怕是静农说的,避之无地’啊!”赵太初又叹了一口气,道,此外,原先我读这杜门的歌词,总觉得第五句的‘孤身六散隐名姓’和第八句‘密藏可待己卯约’简直不可解,其中必有错讹。待今夜合以天象,却不能不信:起码这第五句形容得倒真是准确无匹啊!”
“那么什么叫‘密藏可待己卯约’呢?”孙孝胥头一偏,脸色又涨红起来。
“今年乙巳,己卯是三十四年之后,那是一九九九年间的事了。咱们兄弟若非作古,也是九旬上下的老朽啦!”魏三爷苦笑着,转脸又觑了觑万老爷子,道,“万老也是一百零八岁的人瑞了。”
这时万老爷子忽然昂声大笑起来,道:“歌词明明说的是‘六散’,我恐怕来不及同你们一道等待那‘己卯之约’了罢!”
“万老大知闲闲。不泥于俗,已经是解生脱死、游于尘垢之外的人物。”赵太初神色悄然,连语声都有些哽咽了。他勉力挺胸振嵴,打起精神,举杯先朝孙孝胥一示意,道,“先前尚未观画之时,孝胥与我相视一笑,我明白其中深意,只可惜各位老兄弟不知就里。这一笑,今夜若不言明,咱们七人恐怕要终生抱憾。”
“那是因为乍见万老画了一园竹子—”孙孝胥说到一半,凝重的面色之下忽地浮起一抹笑意,“让我想起今日与太初同车来赴会时,我们聊起近年来有一帮浮浪子弟,组织了一个青痞帮会,号称‘竹联’,太初便与我说,不过是孩童们械斗为戏,居然敢聚众结盟,称帮道会,乃至糟蹋了竹之为德,有君子之风。不意万老一出手,果然是一丛风中劲竹,且其中还有如许奥妙的机关—”
赵太初抬手止住孙孝胥,接着说下去:“我要说的是这孩童嬉戏之事,日后恐将酿致极大的恩怨,牵连很广、情仇亦深,于万老手创的一番事业,乃至我等兄弟也有颇为尴尬的干系。”
“不过是一班黄口小儿—”魏三爷大惑不解地问道,“与万老和你我兄弟能有什么牵涉呢?”
“三爷千万别忘了。”赵太初起身伸臂,一把抓起酒壶,一一为诸人注满杯盏,缓声说道:“回首前尘,你我也曾经是黄口小儿,昔时情景,犹如昨日呢。”说到这里,赵太初又对万老爷子一举杯,道,“至于万老,是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了—”
“你这话的后半截我听说过,是‘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这是《庄子》里的‘齐物论’。说得客气一点,我恰是瞿鹊子所说的‘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可是说得坦率些,我可不就是大祸临头、死之将至,却仍麻木不知么?”万老爷子一面说着,一面举酒而饮,再道,“其实太初所说的劫数,的确就近在眼前,我—知之甚详而不忍为诸君历述个中究竟。孰料天机人事居然偶摄于图中,成了画谜。倘若我就这么为诸君解说了这谜,怕不又要增添多少是非恩怨了!更何况太初拿‘齐物论’之语谬奖老夫呢?我看—关乎这劫数之事,就此打住不谈了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可憾那一个杜门的‘藏’字诀,说的竟是什么隐姓埋名、疏人远祸的门道。如此一来,我个人死生事小,株连诸君六人过不得闲散的日子,倒使桑榆晚景少不了奔波流离,却是万某的罪过了。我这里自罚一盏,先告个罪罢!”
赵太初闻言至此,再也忍禁不住,突然放声长啸,一啸不止。这啸声如歌如泣,其音绵密悠长,翱翔而上,有绝云气、负青天,以游浩渺无穷之概;恍若这荷塘波光间竟有人吹着一支似箫非箫、似笛非笛的乐器,又如千万缕针发般细的风,或轻或重、忽高忽低地窜入无以数计的竹叶、竹枝之间。众人侧耳倾听了一阵,刚刚听出那曲调的来历,忽然间啸声之中又窜入了一阵怪声,渐逼渐近,似是警笛之鸣。
赵太初的啸声被那警笛一扰,非但不肯示弱,反而拔了个高,令众人如登险峰之后乍见一阵岚气,在霎时间蒸腾而起,扑九霄而入云汉,破虹霓而贯日星。此音一出,远处那警笛竟哔哔剥剥好似裂竹爆仗一般的破了、断了、再也发不出响声来了。啸声亦随之渐柔渐止。
“这—是《孤竹咏》!”李绶武失声叫道,太初!这啸曲犹古于《广陵散》、《兰台操》、《夷齐引》与《绛云令》,号称乐中之隐。你,你是如何得知此曲的?”
赵太初啸罢,意味深长地凝视着问话的李绶武,道:不是这一曲《孤竹咏》,我还引不出绶武的高言妙论呢!”说时眼眶一红,竟扑簌簌落下泪来。好半天,他才深吸了一口气,止住哽噎,道:“你我兄弟七人之中,除了万老之外,就以绶武的韬略最高、学养最厚、识见最精,即使是拳脚兵刃上的伎俩,也不在孝胥之下;观天知人的方术,更叫我这摆卦摊的郎中汗颜。今夜我们这一会,想来应该就是永诀了,试问:阁下仍旧大隐不言、大音希声,连句知心告别的话都没有么?”
这一刻,万籁俱寂,众人都将目光注于李绶武那张阡陌纵横、皱绞如织的麻子脸上,连李绶武身后三步开外的警卫,以及亭前丈许远处的四个不速之客都屏息静待,仿佛生怕发出些许声响,惊动了这位外号人称哑巢父的大老。
李绶武不慌不忙地将放大镜收入怀中,又仔仔细细将手上那一层极薄的画纸连着对折了七次,折成一块钞票大小的纸方,也收进口袋里,这才向众人拱手揖了一圈,道:“万老刚才示意,画中究竟不必再议,我也只好谨遵所嘱;此谜若要得一悬解,亦恐在十数年,甚至数十年之后。至于太初所说的么—唉!我非草木,怎么会不懂你老弟适才屡屡冲我抛眼风儿的意思呢?要我出头说几句,也非不可,只不过我担心的,却正是借你老弟‘杜’字门中的两句诗可以解释:它在‘清秋燕子’与‘同学少年’之间啊!”
这一席话夹七缠八,说得外人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可是六位老者一转念便懂了。
原来赵太初以遁甲盘解画,看出八门之中的杜门凶兆,而李绶武却借了这个“杜”字,用以射“杜诗”,自然也就是杜甫的诗了。杜甫《秋兴八首》第三是这么写的:“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是以这“清秋燕子”和“同学少年”之间,所指的便是“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两句,这两句分别说的是汉元帝时匡衡数度上疏陈事遭贬迁,以及汉成帝时刘向上疏搭救房而遭斥的典故;然而这只是老杜原诗用事的意旨,在李绶武言下,抗疏遭谤而不为“上意”所喜只是表面的意思,其实这话在另外一层上说的是匡衡凿壁引光的寻常典故。为什么要引这么一个通俗的轶闻来道出李绶武不肯表白的担忧呢?众人此时已然了悟:那是“隔墙有耳”的意思—换言之,李绶武信不过身后那名警卫,更不消说后来不请自到的四个人物了。
可是,李绶武借老杜诗句传递消息,于六位老者却能沟通无碍,这正是他用心良苦之所在。于是当即又朗声说道:“我眼力极坏,几乎已经是个睁眼瞎子了,若强要我说看出来些什么—恕我直言,这么粗枝大叶的一幅画,倒让我想起当年要去成都草堂村,在第四节车厢里遇见严老五的情景来。那天严老五就捧着一盆竹子,一数就四根。”
说到这里,李绶武忽然打住,不再说下去了。众人顿时明白,他这还是在借杜诗打哑谜。想这李绶武活了大半辈子,从未入川,哪里去过什么成都草堂村呢?他说的,分明是老杜《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里的诗句。所谓“严老五”更无此人,所指即是唐肃宗宝应二年受封为郑国公的严武。因为这一部诗作共有五首,那么第四节车厢所暗示的应须是其中的第四首。接下来,盆中种了四根竹子,明白说的是该诗的第四句—非常骇人的一句:“恶竹应须斩万竿。”万老爷子心念电转,情知李绶武说的这“万竿”之“万”正是自己的姓氏;质言之,他是在暗示自己:大祸之所以临头,必是由于他自己“家门”里的帮众出了叛逆,以致变生肘腋,乃有“恶竹”一词。这时,不仅万老爷子会了意,其余五老也揣摩出李绶武话中有话了—看他侃侃而谈、状似闲雅,其实语锋已直指杀机;而且这杀机可能就在咫尺之内。万老爷子却沉得住气,道:“我也有十五年没见着严老五了,其间神州陆沉、国府易帜,不论那盆景落于何人之手,总希望能栽入上,所谓‘但令无翦伐/会见拂云长’啊!”
万老爷子末了所引的这两句居然又是老杜的诗,且同样是杜甫写给严武的。原题为《严郑公宅同咏竹得香字》。写这两句诗时的杜甫与写先前那五首时的杜甫心境大不相同,非但没有“恶竹应须斩万竿”那样的愤懑,反而尽是同情、喜悦与宽慈悲悯,每一句都是对竹之为物的怜赏:“绿竹含半箨/新梢才出墙/色侵书帙晚/阴过酒樽凉/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但令无翦伐/会见拂云长”。—如此说来,万老爷子言下之意,乃是连可能导致杀身巨祸的叛帮罪首也不愿施以“翦伐”之责了。
“我懂了!”李绶武沉声道,“万老确实是‘游乎四海之外’、‘生死无变于己’的怀抱。李绶武言尽于此,已然造了口业。就此告罪别过了罢!”说时长揖及地,不待众人拦阻,掉转身躯,便从那警卫旁边一闪而逝。
此时坐在万老爷子右首的魏三爷急忙喊道:“绶武!又是你先行离席,欠罚一杯—”
话音未落,只听得阒黑的夜色之中传来李绶武的吟咏之声:“九载一相逢/百年能几何/复为万里别/送子山之阿/白鹤久同林/潜鱼本同河/未知栖息期/衰老强高歌/歌罢两凄恻/六龙忽蹉跎……”
这又是一首老杜的《送唐十五诫因寄礼部贾侍郎》。然而诗中字句,无不点出了此时此地诀别的处境和心情。众人听了,益发悄然起来,独那赵太初忽一抖擞精神,道:“好个‘六龙忽蹉跎’!我又明白了一些。万老!今夜无论生出什么事端,都有破解之道了。”说时,他再看一眼手中之画和顶上之天,笑了:“不过!请恕我不能再多说了。”
接着,钱静农双眉乍展,浑似忽有所悟,也道:“不可说!不可说!”一面说,一面将画纸对折再对折,一共折了七道,同时起身,冲赵太初使个眼色,道:“你既与孝胥同来,是要与他同去呢?还是—”
不待赵太初答话,孙孝胥也照样将画折成纸方,道:“说散便散,哪里有什么同来同去之理?”
便在这一刹那间,分坐在钱静农左右的魏三爷和汪勋如也折了画纸,争先起身,异口同声道:“散了散了。”
这等情景看在那警卫与亭外四人眼里,如坠五里雾,简直不明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倒是万老爷子文风不动,顺手拾两粒花生米,放在嘴里嚼了起来,且前言不搭后语地喃喃自道着:“若有豆腐干同吃,该当吃出火腿味才是。”
据说,这两句话典出当年金圣叹罹祸临刑之时的绝命语。金氏故意作家常语以示无畏不惧、视死如归的潇洒。如今万老爷子这样说来,六老焉有不凄不恻之理?可是先前哑巢父李绶武授意甚明:万老身边必有尴尬人;换言之,即此永诀的一刻,亦须避人耳目,免遭牵连。而且这免遭牵连,更非贪生怕死之图,却是隐忍一时,运筹千秋的打算—因为不只赵太初看出来,其余各人也在学着李绶武那样将画纸对折七次的时候发现:对折之后,从纸背面看去,万老爷子先前揭画之际在各层纸上所落下的泪斑,正如那六颗自西北而来的彗星,分别印在六处“↑”字形的竹叶前方,恰使泪斑与竹叶呈一流星拖尾的图形,朝六个不同的方向一闪而逝。也偏在这一霎时,薄薄一层纸膜上的泪渍完全干涸,浑如方才穹苍中转瞬不见的星光。
于是孙孝胥、赵太初、汪勋如、钱静农与魏三爷依序出了小亭,各自仰头瞻望一眼之前群星竞逐的夜空,再回想起自己手上那画纸所曾默示的方位,当下掉臂疾行而去,连一声告别的招唿也没有。
直到这五人的背影步声全然隐没于夜暗之中,万老爷子才露出一抹愉悦轻松的笑容,随即转身起立,一步跨向旁边的小石桌前,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那警卫与亭外四人说道:“不过是张胡乱涂鸦的试纸笔墨,惹来这些白吃白喝的跳梁小丑这许多低三下四的议论,真是可笑之至—”话还没说完,一掌击下,那石桌登时有如灰粉盐粒一般,连声也不出便给震得坍碎落地,粉粒堆成尺许高的一座小丘,接着,一张半透明的、写着一丛劲竹的第七层画纸才冉冉自上方飘落,正覆盖在那尺高小丘的尖顶上。原来万老爷子看只轻轻扬了扬手,不意在掌起掌落之间,已先将石桌上那第七层画纸吸引上腾,直蹿亭顶。这一手是失传已久的“无极北辰掌”末式,名为“拂槛逍遥”,其动态乃虚拟道教远祖陈抟陈真人寐起临窗,拂槛观星的姿势。相传陈抟曾长睡百日,忽然坐起,时值中夜,乍见星如雨落,从此悟出一个生死真相以及一门独特武功的玄妙经历。万老爷子这一掌便不是寻常出手,其中大有奥义;他是在以陈真人自况,有超然物外之慨,亦有浮生若梦且大梦先觉的解脱。
此刻荷塘风静,偶有两三秋虫间或低鸣,益发显得这方圆数里之内悄无任何响动。亭外当先肃立的那人环视了四周一圈,似是不耐久候的模样,身形微微一颤,问道:“是不是可以请老爷子起程了?”
“方才我们这几副老骨头瞎说八道的话你也听进去几分,我说—”万老爷子已然阖上的一双凤眼又缓缓开启,睛露青光,睇视着这个穿西装的人物,道:“万熙啊!今晚我要是不去见‘老头子’,你说,会招惹些什么祸殃呢?”
这万熙轻喟一声,先不答话,径自踱步上前,走进亭来,将黄皮箱往亭中央的圆桌上一搁,随即轻启箱盖,从里面取出一叠寸许厚的红框纹十行纸。但见那纸上密匝匝以沾水墨笔写满了文字。万熙将最后一张纸页抽出,置于表面,复由西装内袋掏出钢笔一管,取下笔帽,双手捧笔,递至万老爷子面前,恭恭敬敬地说道:“老爷子是明白人。今晚就算是去了,也见不着‘老头子’,不定反而落一番折腾,我们这些弟子儿孙便大大地不义不孝了。‘老头子’放下话来:请老爷子签了这份文件,他好依法裁处、秉公发落。这样的话,祖宗家业也可保长治久安,不至于一网打尽。”说到“老头子”放下话来之后的这几句上,万熙的声音压得又轻又低,直如蚊蚋盘旋。可是听在万老爷子耳中,却字字分明。一面听着他一面点着头,似乎极其满意。然而万熙话才讲完,他立刻笑着问了一句:“要是我不签这口供呢?”
万熙忙一欠身,退后两步,将皮箱盖上的文件收回箱内—且没忘了把那末一页十行纸塞回原处,同时套回笔帽、收笔入袋。这一切只是一两秒钟之间的事,远近各人尚不及反应,万熙已经从皮箱之中抽出掌心雷一把,直指万老爷子心窝,连扣扳机,射出五发子弹。几乎也就在这同时,亭外持卡宾枪的一名武装警卫也将枪口朝旁一歪,喷出一串火苗,将另一名警卫射了个蜂窝透穿,翻身摔下塘去。水花激溅、荷叶掀扑,那人登时沉底,且正因一身披挂少说也有二十公斤的重量,从此陷入泥淖深处,永世不得翻身了。
这只是一弹指顷间事,亭边那警卫早已吓得面如白纸,四肢抖颤,裤裆里“噗喳”一声,拉了个黄金满溢,随即和身歪倒。万熙全无任何表情地眄了他一眼,嘴里的话却像是冲亭外那唐装棉鞋的胖子说的:“岳师父,我这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的。”
那岳师父显然也不曾料到:仅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已经变生肘腋,连伤两条性命;且其中之一竟然是纵横大江南北一甲子有余的漕帮遗老总舵主万老爷子。不过这岳师父本来是个会家子,内力外功一体双修,气性涵养到一定的程度,即令临此奇突诡谲的事故,也看不出有半丝火躁焦急之态,他不慌不忙地朝后望一眼,见那开火的枪兵正颤着手、抖着牙,将枪口指在他后脖颈上。
“万老弟要岳某来帮闲干一桩棘手之事,你老弟台已自干得干净利落。看来我全无用武之地,莫非只是要顺便搭上岳某一条性命的么?”
闻言之下,这万熙立时将枪收入皮箱之中,却只掩上箱盖,仍是面无表情地说道:“岳师父这么说便太见外了。请岳师父出马,原本倒是为了提防那飘花掌出手助拳,坏了正事。不料这几个老家伙只不过又是一阵妖言怪语,骗我们老爷子一顿吃喝,就这么缩头畏尾地闪人了。至于岳师父这边呢—”说到这里,万熙又疾速伸手,朝皮箱中一摸,再抽手出来时,掌心里捧着黄澄澄、光闪闪,一望即知是千足纯金打造的六支条块,同时冷声说道,“号称百两,其实是九十六两;岳师父不嫌少,就请笑纳了罢。今夜之事,说起来全是为国为民,绝非个人恩怨、私相仇衅。岳师父是顾全大局的人物,当然明白我的意思。”
“这金子烫手,拿不起!”岳师父瞥一眼横陈在地的万老爷子,继续说道,“万老弟口口声声‘我们老爷子’,却依旧突下杀手,却说什么‘为国为民’,叫人太不明白。”
万熙微一颔首,思忖片刻,道:“我格于阶级太低,不能尽实相告。不过,老爷子把我从枪林弹雨里拣回一条小命、带进祖宗家门、给了姓字、传我一身文武活计,还将我一寸一寸地拉拔到大;我万熙今晚能干下这等事体,要不是有个为国为民的大道理在,岂不要背上一桩欺师灭祖的千古大罪吗?”说着,一掌拂向木桌,劲力到处,将一干杯盘壶盏尽数扫出三丈之外,一一落入塘中,连这临时架设的木桌都险些儿推出亭去。接着,万熙手一抖,指尖乱弹,竟将金条如插香般杵进桌面,深可三寸,几至透穿。另只手扣紧皮箱盖,才又说道:“人称义盖天龙纹强项岳子鹏明辨是非、通晓利害,万熙绝无半点非分得罪之念。这金条原本就是要孝敬您老人家的;而且这是‘御赐’,上头雕着库号,来路绝对是正大光明,请岳师父放心取用—毕竟岳师母那边还等着用针药,不是么?”
说完这话,万熙倒退两步,反手揪起地上那软成一摊泥的警卫,咬牙闷声道:“你小子与此事无关,我也有好生之德,所以留你一条活口。可是这活口二字的意思你得三思:那就是‘要活命,免开口’,你且牢牢记住了。”说时手一松,只听那人“哐当”一声摔倒在地,人又昏死过去。话说地上这人一口气息还不曾缓转过来,万熙早已一个箭步斜里弓身跃起,好似一根橡皮圈儿那样弹向右前方十尺开外,一皮箱先打落了岳子鹏身后那警卫的钢盔带卡宾枪,另只手叉起食、中二指直去锁喉,同时沉声迸出两句:“我没工夫问你为什么开枪了,袍泽相残,横竖是个死罪。”说完,另只手上的皮箱再兜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圆圈子,砸上这警卫的太阳穴,将他从先前那警卫落水之处正对面的白漆石栏杆上打下水去,这一砸势道尤勐于前,叫此人倒栽一跟头没顶而下,从头至膝全埋在泥浆之中。这两名初出茅庐的警卫死得极其冤枉,此冤少不得也须沉埋个数十年。
这厢万熙翩然落地,站定在岳子鹏身后,道:“这是咱们的法纪,万熙非伸张不可,倒在大行家面前献丑了。我还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告辞—”说到这里,忽一顿,又道,“岳师父不赶紧走人,十分钟之内就有大麻烦了。”
等岳子鹏再回身时,但见九曲堤廊之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迹?他再掉转身形,踏步走近桌边,正要拔取木桌上的金条之时,却忽地听见一阵低沉沙哑的语声:“子鹏老弟!别犹豫,给弟妹治病要紧。今夜之事,与你略无半点关涉。”
这话说得字字铿锵、声声浑厚,但是由不得岳子鹏不且惊且疑地低头望去—说话的,不正是方才胸口之上捱了五发子弹的万老爷子么?
万老爷子说着,犹如一挺僵尸般直愣愣地橛立起来,抬手指了指昏迷在亭边的那名警卫,冲岳子鹏说:“你往他后腰上摸摸,是不是有个军用的绿帆布口袋?要是摔坏了可就费事了。”
岳子鹏依言行事,果然在那人的紧腰束带上摸着一个尺许长、八寸来宽、三寸厚的口袋,里头鼓凸凸塞着一个盒子也似的物事。这一刻岳子鹏才赫然想到:片刻之前万熙将这人撂倒在地的时候曾发出“当”一记重响,想来便是这帆布口袋里的物事使然了。
万老爷子又比了个手势,示意岳子鹏将口袋打开,取出其中所有。岳子鹏探指一抓,的确抓出一只长方形的铁质盒子,上有辘轳转盘两枚,和一大把其薄如纸、其宽如面条、其色如黑土一般纠绞缠绕的绳索。
“不好!”万老爷子勉力说着,勾勾指头让岳子鹏走近前来,又自深吸一口气,道:“子鹏老弟!你不是我帮中之人,与我又非亲非故,我有一事相托,还望你看我老儿薄面,成全则个。”
恁这岳子鹏老于江湖,又身怀不世出的武功,竟然在这么短暂的时刻之内目睹如此一桩血案,且眼下又同这非人非鬼、亦人亦鬼的老帮会头子交耳接目,其实已全无主意,只得先唯唯应了一声,脚下踩定小内八步。不料那万老爷子一俟接过盒子,双手勐可打了个“转轮斑斓手”。这模样,初看直似村妇缠毛线一般,两手互以另只手的前臂为轴,绕转不止,然而细究之下则大有学问:“转轮斑斓手”从两种不同的武术中融合而来,一是转轮肘,一是斑斓捶。转轮肘渊源自“五路查拳”之中的第二段第一式退步冲拳,只不过变直肘为横肘。斑斓捶则脱胎自“太极拳”的“搬拦捶”,要旨也是易直捶为横捶。但是易直为横,该如何使力呢?这“转轮斑斓手”的窍门便在它根本不在用力上,而是将左右两臂相互迅速舞绕,使成环环相扣、连绵不绝之势。据传下这一招的漕帮元老“昌”字辈儿上的人物说:“其速疾则其质坚,其质坚则其力劲;力劲质坚则螳臂可以当车。”这一招正是万老爷子绝学之一的“螳臂十七式”中的第八式。
万老爷子这一招使出,真有韦陀舞金刚杵成千层银伞滴水不漏之势。岳子鹏一时看痴了,不由得叫了声好。语音未定,万老爷子早已收势。其间不过两眨眼的工夫,他手上的铁质盒子便砰然坠地,手中那一团黑面条儿也似的绳索却端端整整收束于一个塑胶转盘之中。
“这是录音带。”万老爷子的额角、面颊之上此时已滚下了千百颗绿豆大小的汗珠。
岳子鹏摇了摇头,一来表示他没见识过这玩意儿,二来表示他根本不知道录音带是种什么东西。万老爷子看他神色便情知一二,于是苦笑着随手扯下一角袍襟,将那塑胶转盘及录音带包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又从马褂口袋里取出链表一支,用那链子将襟包儿缠了两圈,想了想,又俯身从那灰粒堆上拾起先前所作的那张画的底层—不意这一俯身,人却撑持不住,一个踉跄仆跌在地,可他半空里躯体勐地一翻,抢背砸下,口角、鼻孔、眼窝和耳洞之中再也忍禁不住,淌下八道血水来。一只右手却伸了个仰直朝天,掌心虚虚握着那襟包儿。岳子鹏这才觑见:不知万老爷子使了个什么样的手法,竟已将那张画折成一枚钞票大小的纸方,给塞在金链条和襟包儿之间了。
“烦你子鹏老弟大驾,把这东西交给一个人,不要让外人知道。此人自会来找你,给你一式五份的信物。”万老爷子说着,便咳呛起来,好容易顺过一口气,却悠悠叹出,“可憾哪可憾!可憾太初去得匆忙,没说明白他那张画的竹节上那一点突斑究竟有什么玄奇的义理。唉!为此活该不能瞑目。”说时双眼暴地凸起,胸口处沸然喷出一柱又一柱的白色蒸气。待岳子鹏一步跨前接过那襟包儿之时,才发现万老爷子胸口豁地显出五个口子,血水如泉、汩汩流出。他那一双眼睛果真不曾阖上,直勾勾地盯着亭顶,而松劲放落的两只手掌则深深嵌入青石打造的地面。
接下来发生的事便与这竹林七闲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岳子鹏拔取桌上的六根金条,顺势将那桌子拂了一掌—这当然是练家子们存心较劲的意思—他见万熙一掌拂落数十件餐具,又当他的面施展了平生绝技,心里老大不痛快,随手这么一拂,居然把张百余斤重的实心红桧圆桌拂到二三十丈开外的荷塘心去。这一下可好,一部“荷风袭月”的雅集,到这一夜算是彻头彻尾地散了,亭中只余一具老朽皮囊和一堆灰不灰、白不白的石桌齑粉。
几分钟之后,奉命前来清理的警察人员和宪兵警卫旅支援部队封锁了现场。又过了一刻钟之久,警员全数撤去,留下警卫旅支援部队留守当地十六小时。在这段期间,没有一个真正的宪兵获准接近荷塘、堤廊乃至小亭方圆一百公尺之内。在这个范围里,只有四个奉极峰指示前来料理“诸般相关事宜”的“安全局”干员和一个名唤万得福的人物—不消说,后者是万老爷子家下的一个管事,他是来收尸的;至于那四位“安全局”的官爷,则是来定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