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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金蝉脱壳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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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眼雕又悔又恨,瓢把子条子上写着“事不机密”。便是自己的过错,多半坏在韩老四两面狼这几个楞小子身上,一路坠着饷银过来,定然露了马脚,落在行家的眼内了。但是王太监左右几个人,自己暗地都探过,似乎没有什么扎眼的人在内,凭王太监这种龟孙子。决闹不出这套鬼画符来,这事却有点奇怪。他勐地想起了一档事,一偏腿,跳下马来,向飞槊张道:“你且等一忽儿,我得仔细探查一下。”他一耸身,跳上近身一辆车子。落在车的左面。因为他们这般人,大半从右面树林内钻出来的。这时道上首尾相接,停着长长的几十辆运载银鞘的车辆,所有赶车的脚夫,都抱着一条赶车的鞭子,蹲在左面道旁。金眼雕怒气冲天,瞪着一对咄咄逼人的黄眼珠,向地上蹲着一熘的车夫,喝问道:“你们是哪儿人?车上的东西,从哪儿起运的?”蹲在地上的车夫,照规矩不敢站起身来,有几个胆大的,七嘴八舌的说;“我们都是邢台人。是邢台衙门抓的官差,你老圣明,我们苦哈哈,敢不伺候官差吗?东西是由邢台县衙,黑夜起运的,到了沙河镇,满街得说这批东西,是北京下来的,我们不明白怎么一回事,满街都有老总们押着走,不准我们随便开口,到现在我们还摸不清哩。”金眼雕点点头道:“唔!我明白了,我再问你们,替王太监赶车的,怕不是你们邢台人吧?”其中有人便答道:“他不是我们一事,赶这辆车的,刚才和他们,一块儿骑着马逃跑了。”金眼雕又问道:“你们一路过来,有一个穿得斯文秀气的小白脸儿,骑着一匹黑身白蹄异样的骏马,大约还有几个人同行,其中还有一个美貌年轻的女子,他们路上瞧见了没有?”车夫们摇着头说:“我们没有瞧见这样的几个人,更没有瞧见年青女子,这条路上,年青女子,更不易碰见的了。”其中有一个车把式,却说道:“我们从磁州进汤阴这段路上,却碰着一位俊秀相公,确是骑着一匹与众不同的好马,是乌云盖雪的毛片,奇怪的是,这位相公文生打扮,鞍后却挂着弓箭,而且单身匹马,马又走得飞快,我看得有点别致,这时才想得起来。”金眼雕向这群车把式们问了一阵,已明白这批假饷银,在邢台做的手脚。沙河镇鸿升老店内一批真饷银,定然在假饷银起程以后,把我们引到这条路上,他们却暗暗绕道走了。真瞧不透那混账的王太监有这样鬼门道。也得怨我一时大意,把他们大看轻了。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儿,非但瓢把子面前,有点没法交代,自己金眼雕的老名头,也被这一下子,摘了牌匾了。事已如此,只好和飞槊张同回塔儿冈,见了瓢把子,再想别的主意。

在金眼雕飞槊张空手回巢的第二天,这段山道上,静荡荡的不见一人,所有几十辆假银鞘,已由车把式在当日赶回原路。他们一回到沙河镇,当然会有人开发他们。在这第二天的清早,杨展骑着追风乌云骢,身后仇儿也骑着一匹快马,一主一仆,走到这条山道上来了。昨天这条道上的情形,杨展己从仇儿嘴上,得知备细,暗暗侧服刘道贞这条金蝉脱壳的妙计。因为金眼雕飞槊张拦截车辆当口,王太监一辆空车上的车把式,是仇儿改装的。在出事当口,仇儿跳下车来,抢了一匹马,夹在一群押运军兵队 内,假装落荒而逃,其实他又抽身回来,伏在远处,看清 了金眼雕飞槊张一群强人的起落,才撤身飞马而回。把一 切情形,向主人说知备细。这时主仆二人,装作无关的过路客人,安心走到这条道上,预备一两天内,渡过黄河,到南岸虎牢关和刘道贞三姑娘曹勋三人会面。原是事先约好的,刘道贞夫妇赶往洛阳,投递公文请孙督师大营调兵,火速向指定地点,迎护饷银,事情办妥,再由洛阳折回虎牢关,等候杨展主仆一同返川。这时杨展主仆,到了这段山道上,不免按辔徐行,据鞍四眺。仇儿还指点昨天强人出没处所。主仆二人,以为事已过去,心里还暗暗好笑,齐寡妇这次白费心机,上了这么一个大当。哪知道齐寡妇并非普通人物,已经爪牙四出,另有安排,而且根据金眼雕说起三义店韩老四输马吃亏的事 已经注意到杨展一般人身上,虽然还没十分摸清杨展和饷银有关,但是这匹追风乌云骢,是个容易招眼的幌子。这时主仆二人,又在这出事地段指指点点的一流连,早被塔儿冈的暗桩伏在林内,暗暗盯上了。

主仆两人,过了这段山道,出了一重山口,前面道路较为平坦,两边依然是密林陡壑。不过地势却比过来的那段路开展得多。主仆正想放辔疾驰,勐听得前面右边深林内,嗡的一声,一支响箭,曳着破空的尖啸,从马前射了过去。杨展在马上咦了一声,立时把马勒住,回头向仇儿笑道:“当心,有那活儿了。我们也会一会北道上的好汉们。”一面说。一面顺手摘下鞍后捎着的那张蛟筋铁胎六石弓,把鞍旁挂着的一壶三嵴狼牙箭,也问了一问。后面的仇儿,便说:“相公!莹雪剑在我鞍后铺盖卷内,待我……”杨展忙喝住道:“莫响!用不着,没被好汉们耻笑。”正说着,林内弓弦微响,刷地又一箭,直向杨展胸前射来,弓劲矢急,已到胸前。他正左手持弓,横在鞍上,不慌不忙,右手一起,正把射到那支箭绰住。一瞧手上的箭,虽非响箭,也是去掉箭镞的,不禁暗暗点头道;“盗亦有道。”便向发箭处所,高声喊道:“哪位好汉赐教!四川杨展,在此恭候!”这样高喊了几次,只听到远远山谷里自己的回声,发箭的林内,却依然静悄悄的,毫无动静,等了片刻,一个强人都没有出现,这倒出于意料之外,也猜不透一支响箭、一支刨头箭,是什么来意?既然平安无事,也不必留恋下去,主仆二人,便整辔上道,可是这一路过去,不能不随地留神,暗自戒备了。

主仆二人一路疾驰,来到将近十三里堡一条道上,远远便见到前面一座黄土冈的冈脚下,疏疏的几株长松,松荫下影绰绰的有一个大汉,骑着马,屹立不动。主仆两匹马跑到离那人一箭路时,虽然看不清那人面貌,却已看出那人手上拿着一张弓,而且正开弓搭箭,杨展不由得吃了一惊,可是也有点暗怒了,一声冷笑,立时放辔缓蹄,顺手在箭壶内抽出一支箭来,两眼注定了那面马上的动作。似乎那面马上人,存心和杨展过不去,远远一声大喊:“来骑留神,看俺射你马项。”喊声未绝,箭已发出,那边弓弦一响,杨展这边也同时弓开满月,斜身一箭。说也奇怪,一来一去两支箭,其疾如电。竟会不差分毫的,在空中半途相撞。却不是箭镞和箭镞相撞,因为杨展扭腰探身,取了侧势,加上弓硬箭劲,一箭射去,两箭相值,竟把来箭,截为两段,半途掉下地。杨展射去这支箭,余势犹劲,飞出老远,才斜插在草地上了。这是一眨眼的工夫,杨展箭一发出,两腿一夹,胯下马已向那人直冲过去。在杨展存心,想逼近跟前,问个清楚,再作了断,不意追风乌云骢向前一冲,那人顺风大喝一声:“好箭法!”一带马头,转身跑上黄土冈,翻过冈去,立时不见了踪影。待得杨展追上冈头,只看到这人背影,驰入一条岔道,拐过一重山脚,便看不见了。始终没有看清这人长相。这种离奇举动,更摸不情是怎么一回事,能够猜想得到的,在这段地上出没的绿林,是塔儿冈齐寡妇的党羽,他一想到这人和齐寡妇一党,勐地醒悟,自己已被盗党注意。也许已疑惑到自己和那批饷银有关了。

杨展一路戒备着,在前途进行,觉得一路过去,这段路上,很难得碰见走道的人,这样大白天,行旅这样稀少,可见兵荒马乱到什么程度,怪不得绿林好汉,任意出没了。主仆走了一程,己到了洪汲两县的中站十三里堡。杨展明知道十三里堡,邻近塔儿冈,无奈天已近午,夏天的毒日头,在白天子午时分,火伞当空,灼热异常,再说,路上两次碰着离奇莫测的绿林,其中定有诡计,既然碰上了,未便示弱,主仆二人,略一商量,便决定在十三里堡打午尖。

这十三里堡,也算一座市镇,可比沙河镇荒凉得多:靠着一座山脚,围着几十户人家。都是泥墙上屋,偶然有几家门口,挑出卖酒饭的招子。

仇儿在马上皱着眉头说:“相公!这样地方,没法歇腿,这种狗寓般房子,像火洞一般,怎钻得进去?”杨展向前面一指。笑道:“不用发愁,你瞧那面山沟里黑压压一片树林,露出一段红墙,似乎是个庙宇,倒是凉爽处所,我们带着干粮,向庙内讨点水喝,定比这种小店强得多。”正说着,听得那面林内,牲口打喷嚏的声音。仇儿说:“果然是个打尖处所,已经有过路的客商,在那儿息马了。”两人离开了一带土房子,便向那面山湾走去。到了相近一看,两座冈脚,环抱着一片极大的松林,林内有一条曲折的小道。杨展和仇儿跳下马来,各人牵着马,走上林下的小道。一进林内,立时觉得精神一爽,因为头上一层层的松枝松叶,遮住了当午的毒日,凉阴阴的立时换了一个境界,而且林内自然有股凉风吹上身来。主仆二人把头上遮阳宽边薄凉帽,掀在脑后,迎着风望林内进去。转了两个弯,才露出短短的一带红墙,中间一座牌楼似的山门,门上横着一块“黄粱观”三字匾额。杨展心想:“原来是座道院,邯郸道上,黄粱一梦,恰是切地对景,行旅过此,也算红尘扰扰中的一帖清凉散。”两人牵着马进了山门。门内一大片空地,尽是参天古树。上面枝柯虬结,绿叶漫天,日光被漫天树叶,筛成流动的光影,铺在中间长长的一条南道上,弯成参差的花纹,现色染襟,暑气全消,树上蝉噪鸟鸣,和树叶被风吹着飒飒微响,真有“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境界,而道尽处,三开门的一座殿宇,并不崇宏庄严,看去只有这一座正殿,后面大约没有几层殿院,正殿阶下一株大柏树上,拴着一白一赭的两匹马,正低着头,嚼树下的青草。这两匹马鞍络鲜明,颇为神骏,似乎不是普通行旅的脚程。骏马亦爱伴侣,两匹马同时昂起头来,朝着杨展仇儿手上牵着的两匹马。唿咧咧长嘶,嘶声一起,大殿里走出一个须眉俱白、顾盼非常的老道,庞眉底下,两道炯炯有神的目光,向杨展仇儿打量了一下,又钉住了杨展身后乌云骢身上。突然两道长眉一掀,声若洪钟地哈哈大笑,便迈步迎下阶来,向杨展稽首道:“贵人下降,难得之至,这样大热天,长途跋涉,实在辛苦,快请进殿安座,待小道奉茶请教。”杨展一面抱拳还礼,一面留神老道步履坚实,音吐宏亮,便知不是寻常道流,身上定有武功。这当口,仇儿从杨展手上,接过缰绳,便说:“相公进殿,我在这儿守着牲口。”老道士立时呵呵笑道:“小管家。你放心,不论什么宝物宝马,只要进了我黄粱观内,如有失闪,小老道还担待得起,大约这百里以内,还没有人敢在我眼皮底下闹把戏的。”这一句话,锋芒顿露,杨展仇儿神色上都不由的一愕。杨展立时接口道:“一见道长,便知是位隐迹高人,萍水相逢,真是有幸。”又向仇儿说道:“你把两匹马拴在这面树上,随我进殿好了。”他儿心里还有点啾咕,不愿离开两匹马,不但乌云骢是匹宝马,两匹马鞍上,还捎着莹雪剑和其他重要东西。不意老道又咄咄逼人的笑道:“相公端的不凡,难怪名振京华,艺盖当场了。”杨展仇儿又吃了一惊,暗想这老道什么人物,似乎已知我们的来历了?杨展不愿示弱。便跟着老道进殿去了。仇儿把两匹马拴在树上,有点不放心主人,从鞍后铺盖卷内,抽出莹雪剑来,连鞘背在肩后,急急飞步进殿。一瞧殿内,明洁无尘。四外空空,只中间一座佛龛,并无主人和老道的踪影。绕出龛后,跨过殿后一重门户,现出另外一重院落,花木扶疏,筠篱静下,听出正面堂屋内,有自己主人说话声音,心里略宽,便掀起帘子,踅将进去;一瞧屋内,自己主人和那老道之外,还坐着一位俊悄书生,身后立着一个青衣书童,一身打扮,竟和自己主仆有点相同。仇儿悄悄的在自己主人身后一站,目不转睛的打量那一主一仆,越瞧越觉这一主一仆有点别致。

原来杨展和那老道进殿以后,老道便引着杨展往后院走,一面走,一面谈话,问出老道便是黄粱观主,道号涵虚。老道请教杨展姓名时,也据实说了。老道领着杨展走进后院里屋时,屋内有一位方巾朱履,细葛凉衫的俊俏书生,手上摇着洒金摺扇,从座上很潇洒地站了起来。老道涵虚便笑着说:“这位是敝观护法檀越,毛芙山毛相公,住宅离此不远,常常到此随喜。”老道介绍了这位毛相公,却没说杨展姓名,可是毛相公脱口说出:“久仰杨兄英名,幸会!幸会!”好像早识杨展姓名似的。这几句话,声音很低,而且带点童子的娇嗓音,一对黑白分明、煞中带媚的长凤眼,向杨展上下,不断的打量。杨展细瞧这位毛芙山,长眉凤目,白面朱唇,确是北道上不易碰到的美男子。料不到这十三里堡,倒有这样人物。宾主落座以后,进来两个道童,分献香茗,还拧着洁白的热手巾请杨展擦汗。一阵殷殷招待以后,仇儿已从外殿进来,杨展命他见过毛相公和老道,便站立自己主人背后,仇儿觉得姓毛的一主一仆,与众不同,毛相公果然长得风流潇洒。连他身后那个书僮,也长得细眉粉面,非常秀气,不免向那书僮多看了几眼。那书僮似乎被仇儿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扭过头来,冷不防又回过头来,向仇儿背上的宝剑,盯了几眼,暗地小嘴一撇,身子一扭,脸又冲着屋门外去了。仇儿冷眼瞧得有气,心想你撇嘴干么?你懂得什么?像你这样风吹得倒的身子,经不起我两个指头一捺。”这时杨展忍不住便向毛芙山问道:“刚才小弟进门,等兄便说出贱姓来,彼此萍踪偶聚,素昧平生,从何处知道贱姓呢?”毛芙山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却向老道看了一眼。老道涵虚,哈哈笑道:“天下何人不识君,这儿虽是小地方,也是京洛必由之路,从路过几位武举口中,早知杨相公武闱献艺,独得宝马的鼎鼎大名,刚才一见相公气度和牵着的尊骑,便知相公光降,随后口头动问,果然所料非虚。”杨展嘴上顺口谦虚几句,心里却觉察老道话有漏洞。在老道自己,还可以说见到追风乌云骢,推马及人,但是这位毛相公坐在后院,并没有看到宝马,自己又是和老道一同进来,现在老道用自己的话,来替毛相公解释,便显出有意掩饰,中有别情。

可是姓毛的秀逸超群,吐属不凡,老道发眉俱白,道气俨然,实在不容人疑惑到旁的地方去。这时杨展有问必答,不愿以小人之心度人。毛芙山和老道动问的话,也只限于武闱情况,京中近状,再不然谈谈一路风土人情,连近在咫尺的潼关战局,地方安危,也没有人提起来。杨展暗暗的一点疑心不由得置之度外了。老道涵虚还十分殷勤,指挥两个道童。在隔室摆起一桌素斋款待杨展。毛芙山和老道,陪着吃喝,仇儿也被两个道童拉去,另屋接待。

仇儿自从跟了杨展以后,虽然是个青衣书僮,杨宅上下人等都喜他伶俐聪明,杨老太太又是位仁慈宽厚的人,可怜他的遭遇,大家都另眼相待。

仇儿近朱者*,非但从小习染的江湖气,去了不少,拳脚兵刃得了杨展雪衣娘女飞卫三位大行家指点,虽然日子不多,也增长了许多功夫,至于每日饮食起居,在这富厚之家,色色俱全,和跟他祖母铁拐婆婆奔走风尘的时候,自然有霄壤之别。仇儿一进杨家,就算一跤跌入青云。仇儿从小还有点爱喝酒,杨家有的是自制佳酿,他常常和杨家下人们,偷偷儿的喝几杯。常常喝得小脸蛋儿红红的,杨展也没有数说他。进京以后,杨展禁止他不要喝酒,因为有个曹勋,也是嗜酒如一命,怕生出事来。仇儿禁酒多日,做梦都想闹几盅,这时被黄粱观两个道童,拉到后院一间侧屋内,仇儿一瞧屋内桌上几色素斋以外,还有一盘五香牛肉,一大壶酒,未免暗暗心喜,嘴上却说道:“你们出家人,怎地有酒有肉,不避荤腥?”道童笑道:“这是你们来得凑巧,这点酒肉,原是预备着接待毛相公的,你只管请便,我们却没福吃这东西。”仇儿道:“毛相公那位小管家呢?他是正客,快请他去罢!”两个道童相视一笑,摇着头说:“他吗?他是不会和我们一块儿吃喝的,他是离不开自己主人一步的。”这一句话,仇儿没有十分注意。

他清早起来赶路,一路奔驰,肚子里实在有点告了消乏。便也不客气,坐下来很自在的消受酒肉。吃喝之间,两个道童,果然只吃点素斋相陪,对于一壶酒,一大盘牛肉,看也不看,让仇儿自斟自饮。

仇儿不敢尽量畅饮,只吃了半壶酒。因为天气太热,下午还要赶路,一大盘五香牛肉,觉得可口,便不客气,尽量装在肚子里了。他手上正拿起一个白面馒馒要吃,突然一阵恶心,脑里发晕,眼上发黑,心里勐地一惊,记起从小听自己祖母铁拐婆婆说过“江湖路上吃喝当心”的话,不留得一声惊喊:“不好!酒里有毛病!你们……”一抬腿,一伸手,想跳起身来,拔出背上宝剑。可是他心里打算这样做,两手两脚己不听使唤,嘴上喊出了“你们……”两字,底下变成了有声无音,嗓子里好像突然筑了一道坝,而且心里一阵阵的迷煳,屋子天摇地动地转了起来,两腿一软,身子一歪,烂醉如泥似的熘到桌子底下去了。

不知经过多大时候,仇儿做梦一般醒了转来,神志还有点迷迷煳煳,四肢还软软的不得动。半晌,突然睁开眼来,满眼漆黑,瞧不见什么,不知自己身子落在何处,只觉自己身子很平整的睡在一张凉榻上。他神志渐渐的清楚起来,第一个念头,落惊觉到自己中了人家道儿,主人定也同落虎口,他一想到身落虎口,手脚定被人家捆住,搁在盗窟、暗室里面了,可是立刻证明了猜想不对,四肢一活动,遍身一摸。嘴上不由的喊出声来,“咦!怪了!”原来他身上好好的并没有绳索捆缚他,自己腰里缠着九节亮银练子枪,和暗拽着一袋镖,依然纹风不动的缠着拽着,自己背着的那柄莹雪剑,虽然已不在背上,却用手一摸,摸着了这柄剑,连鞘搁在他枕边。仇儿急忙攒住了莹雪剑,从榻上一跃而起,一转脸,瞧见了一线灯光,从一重细竹梅花眼的湘帘内晃漾出来。他两脚站在地上,试一试自己腿劲,觉得身上好好的,已没有什么了。正想一个箭步,窜近帘外,窥探帘内是何景象,忽听帘内有人唤道:“外屋是仇儿么?身上好了么?不必惊慌,进来好了。”仇儿一听,是自己主人叫他,惊喜之下,掀开帘子,一跃而入,一眼便瞧见自己主人坐在一张华丽夺目的雕花锦榻上,身子斜靠着一个高高的朱漆凉枕,手上拿着几张水红色的信笺,凑着榻边高几上一张四角流苏的红纱高脚灯,细细的瞧着信笺上的字。仇儿一进去,杨展抬起头来,悄悄的说:“我知道你睡在外屋,我也和你一般,着了他们道儿,不过我没有贪杯,比你醒得略早一点,醒来时,便在这间屋内,看情形天已入夜。这儿决不是黄粱观,黄粱观决没有这样华丽深沉的房子,现在我们已落在人家圈套之中,不过大约没有十分恶意,你且沉住气,让我看完了这件东西再说。我醒来时,头一眼便瞧见纱灯下搁着这封信,信皮上明明写着‘“杨相公杨展,”看不了几行,你在后屋有了响动了。现在我们仿佛做梦一般。

大约在这封信上总可以瞧出一点来的。”杨展说罢,仍然瞧他手上的信笺’原来信笺上写的是:“蜀客北来,时道及贤伉俪侠名韵事,夙已响慕。近日京华过客,又盛传武闱逸事,更切心仪;不期台旌南归,黄粱逅邂。

求教既殷,投辖逾分,小试狡狯,情非得已,死罪死罪。然未敢以江湖污浊之药,损及玉体,谨以家传秘制“醉仙人”,使君一枕华胥,聊息长征之劳耳。尊纪安卧外室,宝马安处内厩。倘损毫发,推妾是问。妾非他人,即切齿父仇之毛红萼,亦即塔儿冈之未亡人也。撞关破在旦夕:闯王奇兵,由间道而出商洛;张献忠罗汝才辈,且已逼近荆襄,豫楚指日瓦解,无待龟卜。今晨复得探报,黄河渡楫,悉被官军劫掳,已作逃亡北渡之备,非特阻遏入川之荆襄孔道,即黄河渡口,亦难觅得片帆矣。情势如此,与其彷徨渡口,何如且住为佳?妾如未得确报,亦何敢冒昧要留,重负太夫人传闾之望,此实天假之缘,使妾得扫榻欢宾,抒其诚悃。

十日平原,稍尽东道,届时自有良策,送君渡河而南,趋荆襄而安返珂里也。白云亲舍,未免依依,宾至如归,幸毋悒悒!未亡人熏沐拜具”杨展把这封信,看了好几遍,不由得惊得直跳起来,嘴上喊着:“不得了!我们醉得真像死的一般,被人家从黄粱观抬到塔儿冈来,竟会人事不知。”仇儿一听到了塔儿冈,也吓得变了脸色,悄悄的说:“相公,我们的马呢?把我们弄到这儿,当然没有好意,我们赶快想法逃出去。齐寡妇虽然厉害,他们虽然人多,我们不和他们硬拼,偷偷逃跑,大约并非难事。”杨展摇头道:“这封信便是齐寡妇写的,信里的话,说话非常婉转,我们的马,也被他们带来了,恶意大约没有,其中也许另有别情,依我猜想,多半和那批饷银有关。至于逃跑,不用说身入盗窟路境不熟,不易逃出他们耳目去;再说现在局面,不是逃走的事,事情还没弄清,便是逃出去,也使人家耻笑,反而落个话柄。说起来。还是我们自投罗网。不进黄粱观,使不会着了道儿。你还不知道,黄河渡船,都被官军抓在南岸,荆襄这条路上,也被军马堵塞,这虽是齐寡妇信内的话,大约不假,现在我们只有见机行事了。”仇儿道:“这位齐寡妇手段不小,黄粱观的老道,和那个毛相公毛芙山,当然也是他们一党了?”杨展笑道:“什么毛相公,毛相公便是齐寡妇的化身,连那个书僮,也是女的改扮的。我在黄粱观和她同席,当时虽然被她瞒过,此刻想起来,北道上原不易见到这样清秀人物,说话又低言低语。好像带点童音,一主一仆,明明都是女相。此刻她信内说着黄粱观内和我见面,又说出她便是切齿父仇毛红萼,也就是塔儿冈的齐寡妇。她所谓切齿父仇,她父亲便是被袁崇焕杀死的皮岛毛文龙。外面传说齐寡妇是毛文龙的女儿,可见一点不假。她在黄粱观女扮男装。一时真还不易瞧出来,大约她出门时,常常改装的。她把毛红萼化名毛芙山,大约从王摩洁‘木本芙蓉花。山中发红萼’那句诗里脱胎出来的。这位齐寡妇文武兼备,倒是巾帼中一位怪杰,难怪名震江湖,雄据一方了。”仇儿听她称赞齐寡妇,心想身落虎口,吉凶未卜,还有心思赞扬人家。刘孝廉三姑娘曹相公三位,约定虎牢关相会,还不知我们半路出了这样岔子,天天盼望着,不知怎样地焦急哩!仇儿心里想着,嘴上正想说话,蓦地听得锦榻后侧呀的一声响,一扇门开了,一个娜娜婷婷的青年女子,手上提着曲柄八角细纱灯,走了出来,向主仆二人看了一眼;走到杨展面前,微一屈膝,娇声说道:“主人吩咐,杨相公醒来时,请相公后堂叙话,此刻已到起更时分,我家主人。早在后堂设筵相待。请相公跟婢子进去好了。”杨展微一沉思,便说:“既然到此,理应见见你们瓢把子,好,请你领路。”仇儿忙把手上提着的宝剑,背在身后,说道:“相公,我跟你去。”那女子说:“小管家。你放心。马上有人来招待你吃喝,主人没有吩咐,我不便领你一同去。

再说,我家主人对于杨相公,完全是一片敬意,绝没有意外的事,你放心好了。”杨展向仇儿一使眼色,接口道:“你且候在这儿,我们是客,听从主便了。”说罢,向那女子微一挥手。便跟着那女子,从榻后腰门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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