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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只记得捡东西往围墙上面抛,却没有人关心墙下面深入虎穴的米乔。
很多年后看到张艺谋导演的《英雄》,导演仰拍密密麻麻的箭雨从天而降朝着李连杰飞过去,米乔仍然打了个寒战。
那几乎就是那一天她仰头看到的天空的翻版。
“你他妈傻了啊,还不跑!”
她刚刚骂醒那个女孩子的话,这么快就回报在了自己身上。
米乔第一次体会到被人护在怀里的感觉。
但是因为太快了,对方又是一身排骨小身板,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如果说有的话,恐怕就是他的呼吸喷在自己耳朵上,那种热热的感觉。
很热很热。
米乔 奔奔番外“哦!英雄救美喽!”余周周眨着眼睛起哄。
米乔没有接茬儿,似乎还没有从回忆里走出来。
她只是低低地喃喃道:“可惜一点儿都不美。”
冀希杰冲上来把米乔护在怀里,自己背对着群众从天而降的砖头、瓦片、石头子儿、塑料瓶,将她快速地拖出了战场。中间究竟挨了多少下,米乔不得而知。
闹校的人终究还是数量少,很快就被吓住了。除了两个人翻墙跑掉了,其他跌落下来的,通通被赶来的体育老师拎去教导处问话处理了。
群众正在欢呼庆祝的时候,米乔一个猛虎扑食就推倒了手里还捏着一个装了半瓶水的娃哈哈纯净水瓶的胖子。
“你干吗又打我……”
“别以为我看不到你趁乱使劲儿往我站的地方扔东西狠砸,我他妈就知道你还是对班长不死心!!”
胖子到底还是成长了不少,他挣脱了米乔的钳制开始逃跑。两个人围绕着小操场,在大家的起哄声中展开了追逐战。
谁都不知道,米乔必须跑起来远离大家,是因为她需要迎面而来的风消化掉自己脸上无法抑制的笑容。
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想要笑,停不了。
也许是因为大难不死。
也许是因为揍胖子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也许是因为,刚才她脱离危险圈之后,那个人在她耳朵边嗔怪:“真以为自己是女金刚啊,一个女孩子,小心点儿行不行?!”
这个人让她早就沉睡的性别意识猛然惊醒。
他说,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而已。
米乔在奔跑的间隙转过脸,那个穿着米黄色 恤的身影离人群远远的。
手里还拿着那条被自己扯下来的凳子腿儿。
所以后来,她跑到正在往凳子上面装腿儿的冀希杰桌子前,大声地说:“你以后还是跟着我吧,我同意了。”
对方仍然没抬头,只是淡淡地说:“知道了。”
冀希杰从来都没有过像其他人一样畏惧或者崇拜米乔。米乔暗自揣测,也许是之前过早地见到了自己举不起砖头那幻灭的一幕,所以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树立起来过任何女神像。
然而不久之后,她便知道了,冀希杰的宗教是唯一真神论,而他早就有了自己的女神。
那个女神的名字叫余周周。
那个女神不打架,有文化,懂礼貌,长得好看。
米乔坐在水泥管子上搓着手背上积累了一天凝结的尘土,静静听着冀希杰的讲述,低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什么嘛,女版的小白脸嘛。
余周周听到这里,跳起来大叫:“小白脸?”
米乔得意地扬眉:“对啊,难道你不是?”
没想到余周周居然兴奋地跳到洗手台的镜子前面,摸着自己的脸微笑着说:“谢谢米乔,你真好。”
米乔恶心得翻天覆地,这次绝对不是因为化疗。
米乔并没有很挂心小白脸余周周,因为五年级的末尾,冀希杰有了一个小女朋友。
周围一些发育早的女生已经有了月经初潮,男女生之间也开始有了一点点懵懂的相互吸引。冀希杰上次英雄救……救班长,加上几次和外校群殴事件中的出色表现,终于得到了男生们的一致认可。他更多地融入这个班级,对游戏厅和台球室轻车熟路, 米乔 奔奔番外被大家召唤和需要。虽然还是不大爱讲话,但是也开朗了不少。
米乔从来没有居功自傲,把受人欢迎的小白脸冀希杰当成是自己改造的。她仍然坚信冀希杰骨子里面就有一种冷冰冰的邪气,但是又很有礼节,即使混在不三不四的男生中间,照样出挑得像个好孩子。
就是这样矛盾的体质,只是哪一边更占上风而已。
上次因为被救而泛起的一点点少女心情逐渐被阳光暴晒挥发,头顶有那么蔚蓝的天空,城郊有那么广阔的土地,在余周周因为奥数而哭泣的五年级末尾,米乔的头顶,仍然万里无云。
直到她看到不远处的冀希杰同学正和班里面一个公认的小美女牵着手。
米乔直到现在也没法解释自己当时的行为。她没有行使班长权力大叫着“我给你们告老师”,也没有狠狠一拍冀希杰的肩膀诧异地询问“你们干什么呢”——米乔虽然大大咧咧,但毕竟不是傻子。
然而,她并没有如听故事的余周周所料想的一样回家生闷气。
她跟踪人家。
并且跟到一半的时候,被冀希杰发现了。
冀希杰露出了一个看好戏的笑容,转回头继续走,把小女朋友送回家——幸好两个人并没有像电视上一样有什么告别吻,何况城郊一片破败老房子夹在修路建房的轰隆声中,怎么也浪漫不起来。
然后他走过来,站到躲在电线杆背后的米乔前面:“你长得太宽了,电线杆挡不住,省省吧。”
你长得太宽了。
你长得太宽了。
你长得……太宽了……
这是米乔一生中永远难以忘怀的时刻。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坐在水泥管上面聊天了。以前能让话题继续下去的只有米乔,然而这一次,她也很沉默。
米乔本能地不喜欢自己此时的状态。她定定神,用平时一样大大咧咧的口气问:“你的眼角怎么结痂了啊,又打架了?”
冀希杰笑了笑:“哦,我爸打的。”
冀希杰从来不遮遮掩掩,即使不爱讲话,也从来不刻意隐瞒什么。
米乔并不是很善于交谈和寒暄的人,她当即跳起来:“你爸?你爸?……我爸都没这么打过我,他每次都意思意思而已,你爸怎么那么狠啊?”
米乔的父亲是附近工地的包工头,没太多文化。米乔妈妈早年癌症去世后,他一个大男人独自拉扯三岁的小丫头直到今天,教育方式往往比较简单——买礼物,好吃好喝,绝对不委屈女儿,但是惹了祸,就一个字,打!
无论如何,米乔在附近打架出了名,越来越皮实,也愈加明白自己的父亲下手有多么轻。
“嗯,我爸打得狠。”冀希杰说。
轻描淡写。
米乔终于意识到刚才自己说了些什么。冀希杰和胖子他们不同,甚至和她也不同,她那时候还不懂气质,也不知道命运这回事,只是觉得,这个人,总归不是要混在他们之中的。
正如冀希杰那次认真地和她讲起他对余周周所说的“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特别了不起的人”,米乔也很想告诉他,你也和我们不一样。
米乔不知道应该继续说点儿什么,冀希杰却自己开口。
“他平时对我还不错。我没有妈妈,是我爸一直带着我。但是他爱喝酒,喝多了以后,就变了一个人。”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笑:“我还得谢谢你呢,米乔,要不是你训练我的身手,我也不会躲得那么快。以前你看见我鼻青脸肿,那不是胖子他们揍的,那都是我爸。不过现在已经不会了。”
米乔 奔奔番外米乔有点儿别扭地说:“不用谢……不过你和……你和……”
“哦,你说我女朋友啊。”
从13 岁不到胡子还没长出来的小男生的口中无比流畅地冒出这三个字,着实令米乔沮丧。
“昨天才交的,”顿了顿,冀希杰终于不再装酷,露出一点儿孩子的天真气,“她说喜欢我。胖子他们说,有女朋友很酷的。”
米乔无语,她想自己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都会是吃饭、睡觉、打胖子了。
“其实……”米乔顿了顿,用自己觉得最恶心的语气说,“你当我的跟班就已经很酷了啊。”
冀希杰非常认真地考虑了半天,缓缓地说:“我觉得,还是有女朋友比较酷。”
后来冀希杰进步为“还是换女朋友比较酷”。
再后来,就是“还是有好几个女朋友比较酷”。
随着冀希杰声名鹊起,米乔也越来越迷惑。她不知道冀希杰究竟在追求什么。她自己只要活得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就好,爸爸不苛求她有出息,她自己也没什么远大志向。
然而冀希杰明显是心里有点儿什么小抱负的,但是一举一动,格外令人看不懂。
还没有等米乔看懂,冀希杰就不见了。
他逃课倒是常有的事情,但是从来没有连续逃这么多天。米乔跑去问老师,得到的结论是,冀希杰又转学了。
他的到来和离开同样没有任何征兆。
很多人说,冀希杰的亲生父母来接他了,亲生父母特别有钱,是开着漂亮的黑色轿车来把他带走的,冀希杰这下子交好运了……
胖子拍拍米乔的肩膀,小心翼翼地说:“班长,这个是冀希杰临走前托我给你的……
别打我啊,我也不知道他要转学,他都没跟我说过呢……”
米乔忘了揍他,一把抢过来,坐到台阶上慢慢拆开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
冀希杰在录像厅看了太多的香港电影,什么事情都想要酷一点儿,包括道别。
窄窄的小纸条,干净的字迹。
我爸死了。他再也不能打我了。他死的时候我才发现其实他对我挺好的,只是喝了酒就发疯,其实也是因为这辈子太苦了吧。我不想离开这儿,我觉得在这儿特别开心,可是我亲生父母来接我走了。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觉得他俩和我不像,不自在,可是没办法。
我们是好哥们儿,最好的哥们儿。但是我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再见了。
你要好好读书,别总打架了。其实胖子他们是让着你,一群男生怎么会打不过你一个女生呢?
祝你学习进步,身体健康!
米乔把信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心里空落落的,摸不到底。她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发酸,眨也不眨任由泪水落下来打湿了信纸。
信封最里面有个硬邦邦的东西,她把手伸进去掏出来,竟然是一个浅蓝色的蝴蝶发卡,上面也别着一张小字条。
“你想留长头发吗?女孩子还是留长头发好。其实我想买大猩猩的发卡,但是到处都没有卖的。我还是觉得你比较适合戴大猩猩的。”
米乔讲到这里,她父亲突然走进来,告诉她该去做检查了。
然后转过身,有点儿腼腆地说:“米乔的同学吧?你总来陪她,都耽误学习了吧?
我做爸爸的,没别的可说,很感激你。”
说话粗声粗气的包工头父亲早就发了家,被自己女儿戏称为暴发户老米。余周周看着眼前这个憔悴消瘦有礼貌的男人,无论如何都无法与米乔叙述中的那个大嗓门的啤酒肚地中海大叔联系到一起。
“那……那我先回学校了,我明天模拟考,后天再来看你?”
米乔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笑嘻嘻地催促:“赶紧滚回去复习八荣八耻三个代表吧, 米乔 奔奔番外你政治到底能不能突破八十分啊。”——她定定地看着余周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良久,她当着正在忙忙碌碌帮她作各种准备的父亲和护士的面,不顾病房里其他人诧异的眼光,大声地对余周周说:“后来初中时候,我就在你们北江校隔壁。”
“我后来又见到他了。”
“后来……”
余周周朦朦胧胧预感到了什么,她专注地听着,直到米乔在爸爸的劝阻下,乖乖被轮椅推离了病房。
病房的门合上之前,余周周看到米乔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睛是弯着的,似乎在笑,可是那眼神里面的不舍让余周周的脑海刹那一片空白。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米乔,竟然就是这样一个乱糟糟的场景。隔壁床老太太哎哟哎哟地呻吟,护士举着吊瓶叮叮当当,米乔被匆匆忙忙地推走,太多的话没有说完。
余周周自小学习了太多转危为安、化险为夷的绝招,任何事情都有转圜的余地,即使是苦难,也可以换个角度咂摸出一点儿甜味。
然而那一刻她继妈妈和齐叔叔去世之后,再次领略了一种无能为力。
后来。
米乔最后离开的时候,也许早就预感到了什么。她拼命地告诉余周周后来的事情。
可是已经没有后来。
米乔可以说她不到20 年的人生没有遗憾,她恣意张扬,坦荡快乐,无愧于心。
然而最大的遗憾,就是她再也没有制造任何遗憾的机会了。
后来的后来。
她还有太多的故事,没有来得及发生。
他是一个没有骏马没有长矛的骑士,千里迢迢追随着一个任性的公主。
不管这个公主是长发还是短发,爱吃苹果还是沉睡不醒。
也不管她未来会被哪个青蛙或者国王带走,“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