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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恕这番话,言不由衷,却也是无奈之举。他前番已苦谏过朱温,奈何朱温一意孤行,哪里说得通?江恕深知其中厉害,恐怕江统出言莽撞,惹朱温心生杀机,不得不如此。
江统默然,可仍是心有不甘,又问朱温:“皇上是从何处得知,这个叫蒋亮的前去屠村之事?”
张全义在一旁插口斥责道:“你这娃娃好不晓事!怎么如此饶舌?陛下隆恩,你不知感激,反有指责之意,真是不知好歹!全赖陛下宅心仁厚,不与你这小儿计较,一味宽宥爱护,换别人早……”江统怒目瞪视着他,竟将他下半截话生生堵了回去。
朱温哈哈笑道:“此子目光凌厉,就连朕看他双眼都会心生寒意,宗奭不必介怀。”转脸又对江统说道:“朕虽然至今未能一统天下,但生逢乱世,能开拓出这半壁江山,靠的就是对军队的掌控自如。所谓军令如山,令出必行,朕可以治民以宽,但治军必严!军中有人异动,岂能逃得过朕的耳目?”
江统见朱温这样说,心知强争已是无益,便退到一边不再言语。抬头看看天se,已近午时三刻,虽然第一次亲临刑场,但大伯江恕讲授易经时曾说过,处决犯人历来是在这个阳气最盛、人的jing力最为萧索的时刻。人在此时懵懂yu睡,脑袋落地的瞬间,痛苦会减少很多,犯人死后其鬼魂也不会纠缠行刑之人。
江统兀自朝前走了几步,看着那跪在刑场中的三百余人,心chao汹涌,东思西想,脑子里纷乱纠缠,一会自责痛心,一会又暗骂朱温残暴,竟突兀地对朱温起了杀心——若不是有父母家人和村里乡亲牵挂,江统真想一刀要了这朱温xing命,然后亡命天涯。
这个念头只是电光火石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未及深想,他毕竟不敢再莽撞行事,更不敢连累爹娘家人丢掉xing命。正当他心乱如麻之际,刑场中的监斩官一声高喝,打断了他的思绪:
“午时三刻已到,开刀问斩!”
那些刽子手动作很是熟练,利落地摘下斩令牌,手起刀落,一颗颗人头纷纷落地,喀嚓喀嚓豁然作响,绵延不断,鲜血四处喷溅,一时间刑场里血腥气冲天弥漫。
江统看在眼里,心中滋味不知如何形容,一股寒意从脚底直钻头皮,全身酥麻如百蚁噬髓,眼前一片殷红,耳中不断轰鸣,只觉得胸口发闷,喘不上气来,手和脚都抖个不停。当ri他虽连杀十二人,可那是全凭胸中一口恶气怒火支撑,完全顾念不及其它,眼下初次冷眼旁观这种尸横遍地的场面,他毕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如何扛得住?
江统“哇”的一声狂吐而出,连连作呕,不能自抑,把焦黄胆汁都吐了出来。
江恕慌忙来扶,一手在他身后轻轻拍打,一手按压他的内关穴,小声对江统说道:“小心应对,莫惹杀机。”江统倏然惊醒,立时便止住了呕吐之势。
朱温看他当庭呕吐,早已怪笑不止。只是江统刚被这一场屠杀惊到,走了心神,没有察觉。
朱温yin恻恻地问道:“小娃娃,朕的手段,比你如何?”
江统躬身行礼:“皇上雷霆手段,我一个少年郎如何敢比?只是第一次亲见这种情景,心惊胆战,不能自控,冒犯天威,还请恕罪。”
朱温见他口气示弱,更是得意,桀桀狂笑不止,口中言道:“你心中定然觉得朕残暴不仁,凶悍嗜杀,是不是?”
“乱世无义,你是皇上,你要杀的人,自然有其该杀之处……”江统斟酌着,继续回奏,“我只是在想,如果不是非杀不可之人,那就不杀或者少杀,或许对皇上更为有利。”
朱温奇道:“此话怎讲?”
“依我看,世间最高的权力,不是让人死,而是让人活。而皇帝之利,不在疆土大小,不在钱粮多少,皇帝最贵重的财宝,莫过于人。有人便有疆土,便有钱粮,如此算来,皇上杀自己治下的子民,不就是在丢弃城池、糟蹋钱粮一般吗?如同老百姓过ri子,就算家财万贯,若是挥霍无度,最后难免一贫如洗……”江统只觉头脑一片混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有些语无伦次。
张全义闻听大惊,他没想到江统小小年纪竟有帝王心胸,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自是刮目相看,心中断定此子将来必是前程无量。其实他初见江统就觉不凡,屡屡出言诘难只是尽臣子职责,在朱温面前配合演戏而已。
朱温初听不以为意,细想也觉颇有远见卓识之妙,脸上却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伸手制止了江统:“朕观你资质不俗,本对你寄望甚高,想悉心栽培一番,好教你有朝一ri为国效力,建功立业。可今ri看你,竟有妇人般慈悲之心,正所谓‘慈不掌兵’,想来你并非将帅之材,若要成器还需多加磨砺。朕已判你流放千里之刑,望你能自求上进,朕或有一ri,可特旨恩赦于你……”
朱温说罢,下旨起驾回宫,命张全义和江恕作陪,江统重新被吴牙将押送回原处,等候进一步的处理旨意。
江统初见朱温时并无恶感,今ri之事却给他心灵上以极大震撼,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皇帝。江统再被带回军营之后,那一颗颗滚落在地的头颅、尸横遍地的血腥场景,犹自不停地在他脑海中闪回浮现,令他一夜无眠。
江统这ri耳闻目睹,只是管中窥豹,略知一斑。其后不久,他才真正认清这一代枭雄的真面目。
因开封府城中也受到大地动损坏,建昌宫需重新修葺,朱温便起驾西京洛阳,又将江统带了去。有义父、大伯谆谆告诫,有爹娘家人牵挂顾虑,江统不敢轻举妄动,一时无法可想,只得任其摆布。
江统是被一架马车从开封府拉到洛阳城的,由于心有怨愤,他完全失去了浏览沿途景致的兴趣,坐在马车中一路三ri,连帘子都懒得掀开。让吃就吃,让睡就睡,让走就走,让停就停,只是人变得越发沉默寡言。
木晃被朱温派去收取黄巢留下的宝藏,江恕被朱温留在身边时常陪驾,三人不得相见。
不几ri,朱温便率军北伐而去,把江统独个扔在了洛阳。临去时朱温命张全义将江统暂时圈禁在魏王府中,这倒真让江统开了眼界。
张全义给江统安排的这个小院子,很是jing致,但见绣阁绮户、回廊曲折、朱漆廊柱、紫檀雕花,一池碧绿的湖水,波光粼粼,和成片的假山、花圃相映成趣。江统初出村野,哪见过这等豪华府邸,暗想自己一个戴罪之人,竟在这高贵王府中享起福来了,心中觉得荒唐可笑,却也安之若素。
这魏王府倒确是比那军营逍遥自在,虽不得出府,但院落甚大,多有可游玩之处,院中也无人管束。张全义已知朱温有意栽培江统,怎还会将他当囚徒对待?自是暗地里叫家中奴仆丫环好生照顾。这些人看江统年少俊秀,言辞得体,很是惹人喜爱,又身份特殊,似囚似客,非囚非客,倒也乐意不时来找江统攀交。江统见这些人远比军营兵士亲切健谈,心中爽朗了许多,不几ri竟打成一片,相处甚欢。
这一天,江统见久未有人来寻自己闲叙,便在院子里拿根树枝作剑,练习木晃传授的一套剑术,正在起劲处,一只五se羽毛制成的小东西,突然隔墙飞了进来。紧接着院外便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听来应是来自一妙龄女郎,那女郎一路笑着,似在边跑边喊:“阿兄休要耍赖,怎能这般欺负妹妹!快把翔翎还我!”
话未说完,人已闯进院中。
江统和那女郎对视之下,都是一愣。江统见这女郎约有十七八岁的芳龄,貌美如花,衣着锦绣绫罗,簪环首饰华贵jing美,显得气韵高雅不凡。江统以前哪见过这等姿se女子,异xing相吸,呆立当场;这女郎见江统虽一身粗布衣衫,但相貌奇秀灵俊,双目神光熠熠,以前从未见过,自然疑惑好奇。
这女郎见江统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虽然只是个少年,毕竟男女有别,顿时羞红了脸。女郎轻启朱唇问道:“你是何人?怎么会在我家院中?”江统听她声若黄鹂娇啼,清脆悦耳,心中顿起好感亲近之情。
“我叫江统,是皇帝让魏王将我暂时关押在这里的。”江统柔声答道,随口又问:“你说这是你家?那你是魏王的什么人?”
“她是魏王的小女儿,闺名三娘。”一个年约二十七八岁的男子走了进来,衣着打扮也是极为华贵,江统看他相貌,隐约和张全义有几分相识,只是儒雅中多了几分英武之气,心中立时猜出了几分。
“你就是江统?果然是个不凡少年!”那男子瞧着江统,脸上露出欣赏之se,口气很是亲切,继续说道:“我乃魏王之子,吾名上继下祚。今ri相见,也是有缘,在此处歇息的还好吗?”
江统见他言语亲切有礼,毫无架子,顿生好感,忙答道:“极好!极好!我一个戴罪钦犯,倒住进你家这王府中享福,实在有愧!”
“你一个小孩子能犯什么罪?哼,要说有罪,我看当今皇帝才是天下第一罪人!”张三娘在一旁插言,口气义正词严。
“妹子噤声,怎可如此口无遮拦!”张继祚轻斥道。
“怕什么?这是在咱们自己家中。听说,这次皇上北伐镇州、定州,攻入枣强后,又命那杨师厚屠城了,连老人妇孺都不放过!他还荒**伦,常征几个儿媳轮流侍寝,真是禽兽不如!”张三娘不管不顾,继续义愤填膺地说道:“老太君就曾说过,人心沦丧,纲常不存,自古便是天下大乱的根源!这位皇帝,恐怕便是今后乱世的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