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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毕竟是少年心性,沉不住气,期期艾艾的请教,慕轩笑笑,说:“慕轩屡遭不幸,混迹江湖,见得多了,也就渐渐懂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如此而已。”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李东阳轻轻吟着这两句,看着慕轩,眼中闪动异样的光芒。
王守仁站起身来,向慕轩当头一揖,口称:“守仁受教,多谢先生不吝指教!”慕轩从“大侠”变成了“先生”,在王守仁心目中的地位显然升高了许多。
慕轩赶紧又起来还礼,问:“慕轩冒昧,想问公子,状元及第可是公子所愿?”未来的阳明先生似乎很容易就给人戴高帽子,看他一脸心悦诚服的样子,慕轩都觉得很不好意思。
王守仁不好意思的笑笑,说:“想天下读书人都有此心,只是状元及第,守仁不敢奢望。”
慕轩说:“令尊曾夺得天下文章魁首,假以时日,公子未必不能,只是慕轩想问公子,如若仕途不顺,公子当如何自处?”
王守仁一呆,说实话,像爹那样高中状元他确实没想过,但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落榜或仕途多舛,片刻之后,才说:“先生何以教我?”
慕轩不答反问:“唐高宗时寿张人张公艺九世同堂,高宗过寿张,驾幸张家,问张公艺所以能共居之故,张公艺如何作对?”
王守仁粲然,这事知道,《资治通鉴》中《唐纪》上记载着呢:“张公艺书‘忍’字百余以进,上善之,赐以缣帛。”说完,他浑身一震,看着慕轩,一脸骇然之色,这个自称江湖草莽出身的无命将军读过《资治通鉴》另说,他所提醒自己的这个“忍”字,自己不是第一次听到,父亲不知多少次提醒自己那官场三味,尤其要自己学会“忍”;这次出行,西涯先生也曾几次三番暗示过自己,遇事要多思、能忍;想不到眼前跟眼前这个人才只数面之缘,对方居然也看出了自己的弱点,这种敏锐,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李东阳吃惊之后,却露出释然之色,看来,这个方慕轩天赋异禀,对朝廷局势极有心得,若得他相助,太子来日必能有一番作为——不,若是他所言不虚,今上着意栽培太子,那或许不等太子即位,朝局就会有所变动。
他正想到紧要处,却忽然大吃一惊,因为慕轩说了一句话:“太子如何处置垮堤一事的?”
“太子?”李东阳左右望望,“公子何出此言?”
慕轩笑笑,说:“敢以东宫讲官为塾师的,除当今太子外,还有谁敢?”
李东阳看着他,脸上有尴尬犹豫之色,慕轩不为难他,说:“你我心知肚明,慕轩绝不会泄露太子行藏。”
李东阳感激的点头,说:“垮堤之事,源于地方积弊,却也是朝廷制度所致。”
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朝廷对地方官有定期考核制度,根据考核或升迁或贬斥,这是自古就有的,考核内容繁复,上级官吏趁机捞取好处也是自古而然的;这沿海府县地方官的考核内容中,有一项是修堤数目,一些实心为民办事的官员踏踏实实修堤,得老百姓喜欢,却未必受上司待见;那些贪慕权势利禄者,极力巴结上司,堤没修一寸,老百姓怨声载道,却也照样可以以优等考绩一路高升;而最高明的,借修堤之名行敛财之实,上司那里伺候得非常到位,还骗得老百姓视他们如再生父母,载着满车金银高升之时,不明就里的老百姓还敲锣打鼓送万民伞以示感谢。
嘉兴知府李得廉就是最高明的,要不是有这次垮堤惨剧发生的话,他再过一个月就荣升山东左参政了,可垮堤惨剧惊动了布政使衙门、提刑按察使衙门和都指挥衙门,其中都指挥使衙门的反应最大,因为堤垮了,乍浦所的将士虽及时撤离,但卫所的营房被巨浪扫荡得干干净净,卫所将士无处栖身,都跑到都指挥使衙门口“请命”,临近卫所军心浮动,若不及时安抚,恐怕变故就在眼前了,指挥使衙门一连三天里里外外灯火通明,上上下下都不得安宁,忙着思量对策。
关键时刻,右布政使左玉道断然决定,将所有与修堤有关的人员都羁押起来,连夜审理,所以只不过是三天,一切就尘埃落定了,一干人等都定了罪,李得廉被判死罪,所有财产充公,只等着刑部核准后行刑了。一下子,整个嘉兴府衙门都空了。
事情处理得前所未有的快,李东阳认为是太子派张纪去给布政使衙门递了帖子的关系,当然,他也多少明白个中的内幕,恐怕还有一些人跟这事有关,布政使衙门急着结案,是担心牵扯出更多的人,对此,李东阳无可奈何,这种事情可不是一天两天了,眼前平了民愤也就算了,太子那边,也不能知道得太多,要不,太子是很容易灰心的。
慕轩更明白这种事背后的猫腻,不说什么了,只是问:“朱公子的身体一向可好?”
李东阳和王守仁听他这么问,都吓了一跳,异口同声问:“怎么啦,有什么不对?”
慕轩神情肃然说:“慕轩看他似乎有些气血不足之症,想必需要好好调养身子才行。”
这个倒是事实,太子生母怀胎之时,万氏不是让宫人逼她吃药么,虽然只是服下少许,但太子降生之后身体就有所不足,显然还是受了药物之害;加上他久处宫闱,周遭环境险恶,所历之事较同龄人要多,压力也大,身体欠安也是在所难免的;更何况这次微服出京,一路风雨兼程,自然更加辛劳。
“朱管家与沐护卫都是内家高手,倘若能在朱公子每日睡前为之按摩穴位,天长日久,自能强身健体。”慕轩不理睬两人的不解,只顾自己说,“公子已过十五,想必家里会给张罗亲事了吧?以公子家业,必得多娶妻妾,方能令家业昌盛繁荣。”
李东阳跟王守仁面面相觑,都不开口,居然问起太子纳妃一事,这事朝廷有专人正在张罗,目前可还没有任何结果,即便有,眼前恐怕也不适合讲啊!至于多纳妃嫔,眼前更不可能。
慕轩知道自己心急了点,但人家是皇家贵胄,自己不是想见就见的,眼前虽然说得早了点,但李东阳将来是内阁重臣,有朝一日想起自己这话,或许可以改变弘治帝一夫一妻的状况,只要皇帝肯多纳妃嫔,就不一定是朱厚照做皇帝了——即便是,等他三十出头暴薨之后,帝位也不致落到旁人手里。
虽然不一定能改变历史,但不尝试一下,始终是不甘心啊!
李东阳想他必定是知道了那日张铁口对太子所说的话,只能笑笑,不便多言;王守仁却想起自己这次假托回乡省亲,其实家里确实已经给自己订下了亲事,不知道那家的千金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李东阳想想,问:“公子所说去除海禁之策,难道真的有那么重要?”
慕轩想想,苦笑一下,说:“别说朝廷不可能去除此策,即便有心放开海禁,届时,真正反对的恐怕不是朝中清正之士,反是与沿海贸易有千丝万缕关系之人。”
“为什么?”李东阳弄不明白了,在朝中为官的沿海人士多多少少都与商贸有关,真要放开海禁,他们获利更丰,只会欢欣万分,怎么会反对呢?
慕轩笑笑,说:“个中原因,只言片语也难以说清,他日若有机会,慕轩再详细奉告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太子今年年底或是明年年初就成亲了吧,看样子,是时候去京城一趟,跟大哥好好商议一下,能否将原计划略略提前,早日促成开放海禁才行,否则,即便河套地区建成了乐土,也难以长久啊!
他道声“失陪”,起身到房里拿了样东西回来,在桌上摊开,说:“慕轩一介草莽,无物相赠,就请先生带这个给朱公子一观吧!”
李东阳跟王守仁站起身来观看,都是越看越吃惊,看样子这是幅地图,上面有大明的大致疆域,用很工整的柳楷标着南七北六十三省的疆界和省府驻地,南方沿海一带,除了如安南、南掌、暹罗、满剌加之类的小国,还有不少没听过名字的国家,这些大大小小的国家与大明一起,组成了一个幅员辽阔的地方——亚洲,亚洲西北部是鞑靼、瓦剌;再过去,居然还有其他国家,西北之地有喀山汗国、莫斯科公国之类,那里是什么欧洲;亚洲往西南,有非洲,亚洲向东,隔海相望的是非常辽阔的地方,却没有标名,只写着五个大字:“有待开发区。”
“我大明之外,尚有如此广袤之地?”王守仁看得眼睛发光,指着那些没见识过的地方,手都有些颤抖,这个世界,真的如此广袤无垠吗?
慕轩说:“这是当然,当年蒙古铁骑不仅横扫亚洲,还曾经纵横大半个欧洲,恐怕今日的欧洲人,仍然谈之色变吧!”
李东阳捻须喟叹:“天地造化之大,果真是我辈无法窥测的,只是公子如何能知道得如此详细,莫非到过其中的一些地方?”
慕轩摇头说:“慕轩未曾到过,但自幼喜好搜罗奇闻异事,恰好碰到了一些游历广泛之人,将他们所见所闻集中之后,勉强拼凑成这幅地图,恐怕真实的世界比这个有过之而无不及啊!”目前来说,只有这个理由他们才容易相信些。
李东阳忽然之间有些悲从中来,长叹一声:“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天地如此之大,我辈凡夫俗子何其渺小矣!古圣先贤,想必正是为此而伤感吧!”
“天地如此之广,正是我等穷尽毕生之力探求之机,若非如此,古圣先贤那么多,恐怕就轮不到我等后学末进一探究竟了。”王守仁居然完全是另一种想法,这让慕轩暗自稀罕:不愧是将来名列“三不朽”——立功、立言、立德——的两个半人物之一,少年时期就与众不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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