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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她终于睡了一个算是安稳的长觉。
第二天早上,她是在又一次的胎动中醒来的。
她的孩儿跟着她,吃了不少的苦,但他依然还是那么的健壮,也还是那么的乖巧,仿佛知道她一个人等待煎熬,接下来的每一天,总时不时地这样提醒着她关于他的存在,让她知道他在陪伴着她,让她不至于那么孤单。
就这样过了十来天,因为水没了,入夜,天擦黑后,菩珠爬出地窖,去往水井取水。
她像之前几次那样,正往囊中灌水,忽然,听到远处竟传来一阵说话声,似有一群人,正往这边过来。
在此已是藏了十来日,这是第一次,她在附近听到人声。
起初她以为是费万或是谁,但还没来得及激动,那种感觉,瞬间便就变成了紧张。
那些人在用狄人的言语交谈着。
她一手抱着还没灌满的水囊,一手扶着自己显怀五六个月的隆腹,飞快地从后门奔回到了窖旁,将水囊扔了下去,掩住盖口后,自己爬了下去,呼地吹熄了蜡炬。
她躲在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里,片刻后,听到那说话声越来越近,有人来到后院,将马牵入马厩。
“这种地方,厨屋旁应有储粮地窖,你们过去看看里头有无吃食……”
“记住,叫你的人帮我好好地找,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说话之声陆陆续续地从盖口里传入,清清楚楚,飘进了菩珠的耳中。
竟然是沈D的那个手下!
他怎的阴魂不散,竟也来了这里?难道是他知道自己躲在这里了?
正当菩珠骇异,又听见一道操着狄人言语的声音说:“这一路不是已帮你找了好多地方吗,都没有!那女子到底何人,如此重要?”
沈姓的道:“你管此事作甚?只要你们能帮我找到那女子,必有重金!”
那东狄人答应了下来,二人一边继续说话,一边仿佛离开了,声音和脚步声渐近远去,最后彻底消失在了耳畔。
菩珠后背已是沁出冷汗,又暗自庆幸自己起先多个心眼,没住在前头的那个地窖里,而是躲在这里,这才逃过这个劫难。
这一夜,在这漆黑的地窖之中,菩珠听着外面隐隐飘下来的阵阵喧嚣声,一夜无眠。
那姓沈的带着这队人马在镇上停留了三四日,白天应是去周围找人,驿舍里不闻声响,夜里回来,发出动静,就这样,终于到了第四日的早上,姓沈的带着人走了。但在走前,于菩珠而言,却发生了一桩意外。
或是东狄人的天性所致,那些人牵走马后,竟顺手点火,把马厩给引燃了。
菩珠起初无知无觉,人在地窖,渐渐感到有些闷热,觉得不对,于是架梯慢慢爬了上来,稍稍推开上面的窖盖,看了一眼,这才惊觉,近旁马厩已是起火。
她正要出来暂时躲避一下,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时,整间马厩坍塌,将近旁的一片泥墙压塌,那墙朝着窖盖倾了下来。
菩珠下意识立刻将窖盖挡了回去,只听头顶“轰”的一声,重物砸在了顶上,一阵簌簌响动,头顶泥尘不停坠落,她更是被震得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扶不住梯子,差点从上面栽下来。
她死命地抓住梯,闭目靠着,待那阵动静过去,自己人也渐渐恢复过来,试着再抬手去推窖盖,却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上面应是压了一片断墙,太过沉重,她竟推不动了。
地窖中本就有些热了起来,再加上焦急,顷刻之间,她浑身冒汗,命令自己镇定下来后,再试着去推,依然无果。
外面,马厩的可燃物有限,大约很快就烧完了,地窖里的空气也渐渐地凉了下来。
菩珠在休息过后,继续试。她徒劳地试了许多次,最后一次,使出浑身的力气,一丝一丝地,用她举得酸痛得就要断掉的胳膊,终于将那盖顶往侧旁稍稍挪开了几寸,借着蜡炬的光,这才看清,外头还横了一根塌下来的柱子。那柱子似顶在那片倒塌的墙根之下,死死卡住了。
接下来的几天,在徒劳地继续试了无数次后,菩珠终于不得不去面对一个现实。
以她之力,她是不可能从里面顶开盖,将那根压在窖顶的柱和那面断墙给挪开的。
她出不去了!
接着,她又意识到了另一个更加可怕的问题。
食物还能够她再吃上些天,即便坚持一个月,也没问题。
但是水,那只水囊里的水,已经剩下不多了!
她不敢再徒劳地耗费体力。多耗费一分体力,便就需要更多的水来缓解那口舌干燥之感。
她只能等待,等待谁能如她一开始设想的那般,想到她可能会藏身在这里,过来将她解救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就这般,开始一日一日,在等待和煎熬中渡过。
尽管她已经极力节省,每天都躺着,不去多做任何一个消耗体力可能让自己感到更加口渴的动作,但是水囊里的水,还是一日日地少了下去。
在大约十天之后,这一日,她喝完了水囊中的最后一滴水。
再也没有了。
而这时,蜡炬也早燃尽。
她已在黑暗中渡过了多日。
她总是感到口干舌燥,想睡觉。每一次,当绝望的困意来袭,她便和腹中的孩儿在心里说话,不停地说话,好让自己不陷入昏睡。
她害怕,怕万一就这么睡过去,若是再也醒不过来,她腹中的孩儿该怎么办?
……
李玄度一路逆行,纵马狂奔,朝着福禄镇而去。
他有一种预感,倘若她还活着,此刻还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去找她的话,那个地方,一定会是福禄镇。
因为那是他们初次相遇的所在。
三天后,他便赶到了镇上。在他进入镇口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精瘦、皮肤黝黑的十七八岁少年。
他认得此人,崔铉的手下,似名叫费万。
但是此刻,他身上带伤,并且,看起来伤得十分严重,原本似乎躲了起来,在看到他后,才从一堵倒塌的墙后步履蹒跚地出来,叫住了他。
李玄度诧异,问他何事,怎会在此现身。
费万将自己在两个多月前受崔铉所派,到玉门关向王妃传达消息,告诉她皇帝李承煜来了河西,等她在玉门关要将她直接接走,以及接着后来发生的诸事,全都说了一遍。
“殿下,我向杨都尉传了消息后,因和王妃约好在此地碰头,立刻赶了回来。谁知半道之上,遇到了沈D的人,我寡不敌众被抓,那姓沈的逼问王妃下落,我自然不说,他便将我折磨成这样。前些日,终于叫我寻了个机会逃了出来。我与王妃分开时,她说她有了身孕,三四个月了,如今过去了两个多月,王妃身子应当更是不便,我担心不已,便想先来这里找她,也是方到,没想到遇见了殿下……”
李玄度一直听他说话,神色凝重无比,待听到他说王妃怀着身孕,起先茫然了片刻,突然回过神来,神色怪异至极,伸手抓住了费万的肩:“你说什么?王妃她有孕了?”
费万肩上也受了伤,忍着痛,点头:“是,王妃自己亲口和我说的……”
李玄度一把放开了他,猛地掉头,往镇中奔去,冲入那间如今面目全非的驿舍,从前到后,全部屋子,连同厨屋前那个开着口的地窖也都找了一遍。
不见她人!
他停在驿舍院中,徒劳四顾,冷汗不停地从额头往外冒,手心也变得冰冷,汗湿了一片。
当初她既也和费万约好在这里碰头,若是没回,人又未到杨洪所控的那一带,似她又有了身孕,拖着沉重身子,如此长的几个月的时日,她到底去了哪里?
那少年说她两个多月前,便就三四个月的身孕。
也就是说,上次在他离开她去救他舅父时,应当便是她怀孕的时候了。
他眼睛泛红,这一瞬间,在极度的自责和绝望之下,胸中血气翻滚,眼前发黑。
他闭了闭目,勉强稳住心神,忽然想起驿舍对面仿似便是从前她寄居杨洪家中时的住所。
明知希望不大,他还是立刻便狂奔而出,奔向对面那座院落,冲了进去。
他找遍了每一间屋,依然没有她。
最后他推开一扇门,看见地上有具已不可辨认的男尸。
他心神紊乱,掉头便走,想再去别的地方寻她。忽然,视线定住了。
他慢慢地俯身,捡起他脚边门槛角落里的一样东西,举到眼前,盯着看了片刻,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认了出来。
这是她的手镯!
他绝不会认错的!
他的视线,从镯再次转到地上的尸首,死死地盯着。
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毒蛇般钻入了他的心底,令他悚然战栗,浑身发冷,整个人几乎就要站立不住了。
不不,这不可能!
他立刻又将那念头从心底给驱逐了出去。
她怎么可能出那种可怕的事!
她心心念念,这辈子就想要做皇后,甚至,她还要做太后!
如今连他都还没做皇帝,她怎么可能就那么没了?
即便境况再难,他的姝姝,只要还没做成皇后,她便绝不会放弃。
他紧紧地攥着手中的镯子,慢慢转头,又望向了对面的那间驿舍。
她就在附近,她不会走远。
就在他们第一次相见的这个驿舍里,她等他,等着他去接她。
他的心这样告诉他。
他再次奔了进去,一边到处地找,一边大声喊着她的名。那撕心裂肺般,又带着祈求的阵阵唤声,依稀传入了地窖之下,终于将黑暗中半睡半醒,意识已是有些模糊的菩珠给唤醒了。
她慢慢睁开眼睛,侧耳细听,突然间,整个人打了个激灵,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他来了。
她苦苦坚持,等待了这么久的他,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她流下了眼泪。湿咸的泪水沿着她的面庞滚落,滚到干裂得已是渗血的唇上,渗入齿间,竟有淡淡的甘甜回味。
“我在这里――”
她努力想要发出声音,但却发现自己的喉咙仿佛已是黏在了一起,张了张嘴,却根本就发不出半点的声音。
她挣扎着站了起来,在黑暗中,摸索到了那张梯子的近旁,手指抓着梯子,抬脚踩了上去,一步一步,吃力地往上爬,爬到窖口,抬起手,掌心拍在了那块顶在她头的窖板之上。
一下,又一下。
一下,又一下。
她不停地拍,咬着牙,用尽全力,也不知拍了多久,好似无比漫长,手心排得麻木,又好似只是片刻,其实并未多久,在她最后,再次用力重重击拍之时,突然,手拍空了。
李玄度终于听到了自那被火烧塌的马厩下发出的拍击之声。
声音沉闷,时而微弱,时而响些。
他身体里原本已是渐渐凝固的血液突然又开始流动了。
他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双手抬起压在最上的一堵断墙,将那堵墙一把掀开,接着挪开一根成人大腿粗细的柱木,最后移开了那块窖板。
就在掀开盖顶的那一刹那,明亮的白日天光,倏然从头顶涌入。
已是多日未曾见光的菩珠猛地闭上眼眸,垂颈,无力地将额靠在了梯上,人也跟着再也支撑不住,手一软,便要从梯上跌落。
一双有力的臂膀伸向了她,将她身子圈住,轻轻一提,她整个人便被拖出了地窖,下一刻,又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李玄度紧紧地抱着她的身子,什么话也没说,只将她的脸压在自己的胸前,用身体替她的眼睛遮挡光线。片刻过后,当听到她用沙哑的嗓音低低地说:“你终于来了……咱们的孩儿,方才又踢了我一下……”他再也忍不住,红着双眼,低头便亲吻起她,片刻后,更是泪流满面,也不知是自己,还是她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