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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不宜录取”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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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其虎给自己点枝烟定定神说:行贿的东西不多,游斗三天认罪态度好,达到杀鸡吓猴效果就拉倒了。当然这事性质很严重。

陆新明沉吟片刻又问:破坏统购统销又怎么回事?

又是王怀兵抢答:蒋庆余串通几户地主富农,不接受分派他们卖余粮任务,煽动说‘国家叫卖余粮没让卖口粮’。富农陆疤眼自杀威胁干部,害得徐支书背了黑锅。

徐其虎瞪了他一眼。王怀兵意识到自己多言有失,佯装咳嗽起来。

徐其虎叹口气:我们基层干部奋战在阶级斗争第一线,难哪!蒋庆余埋藏田契想复辟,县报作为反面典型登出来,号召贫下中农擦亮眼睛,坚决打退阶级敌人猖狂进攻。大队‘群专指’把他揪出来批斗,本该报捕法办,公社书记却不同意。

陆新明和小洪倍感诧异,齐声问:那是为什么?

徐其虎阴阳怪气地说:右倾呗!大名鼎鼎的书记马祥瑞,后来不是撤职了吗!

小洪“哦”了声,似乎恍然大悟自语道:右倾与富农合穿条裤子。

陆新明追问:马书记撤了职,蒋庆余的问题应该继续追究嘛。

徐其虎恨恨骂道:追究个屁!蒋庆余从强劳队放回家,病死病活的一年多,接到你们函调那天死掉了!这样吧陆老师,牌楼大队三名支委今天两个在这,你不信直接去公社党委了解。但本人严重声明,大队支部的态度很明确:蒋庆余反动透顶,坚决不同意他儿子上大学!什么种出什么苗,什么葫芦开什么瓢,他虽然死了,我们对他的仇恨没有完。这是全体贫下中农的一致呼声!

徐其虎上牙紧咬下唇,刀条脸上两只眼睛锥子一般,在来客脸上放肆地盯来盯去。他站起身,手一伸作出送客的姿态。王怀兵抹一抹分头长发,满脸堆笑说客气话:食堂散了,让二位老师空肚子走,不好意思!

陆新明和小洪无奈,只得骑车赶往公社。途经一家小面馆,三两粮票一毛钱的阳春面各买一碗。正要吃,进来个又黄又瘦的女人,怀抱周岁左右婴儿。孩子的眼睛半睁半闭,细细脖颈骨瘦如柴,脑袋耷拉在母亲臂弯直摇晃。女人的手指像鸡爪,端着搪瓷碗凄凄地说:同志行行好,娃两天没吃东西,快饿死了。赏口吃的吧!

陆新明看着可怜,问小洪还有粮票吗?小洪说剩最后一斤。他从口袋摸出一元钱,接过小洪递来的粮票卷在一起,塞进女人手指缝。就在女人接过钱和粮票磕头谢恩、陆新明小洪弯腰去扶的一霎那,冲上两个十来岁脏兮兮的孩子,端起桌上两碗面条,用手捞起面条往嘴里猛塞,噎得直翻白眼,腮帮子鼓得象皮球。斜刺里又冲出三个年纪更小的,踮起脚跟夺碗碗已空了。五个孩子又踢又骂扭作一团,面馆服务员举起笤帚把他们轰了出去。骂道:这帮饿死鬼象狼,赶都赶不走。

陆新明和小洪摇摇头相视苦笑。没有粮票,只好空着肚子推车走进公社。

公社大院也是一团死寂,蝉儿在树顶叫得人心烦。个个办公室关着门,只有东头那间门虚掩着,留巴掌宽一道缝。办公桌前竹椅上,有位五十来岁戴黑框眼镜的小老头,手捧报纸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电话铃响起,小老头被惊醒了,扔下报纸去接电话:喂,你哪里啊?我是王秘书,哦,你好你好。你找林书记?林书记不在,谁?都下去了,到各大队检查工作。就我一人值班。好吧,一定转告。再见!

二人进了门,王秘书从隔壁房间拖来两把椅子,拎起热水瓶倒给两杯温吞水,难为情地说:没有茶叶,喝杯白开水吧。

秘书素称公社三把手,书记社长不在可以当家。王秘书戴上老花镜,接过陆新明递上的外调表看了看,肯定地说:这章是我盖的。牌楼大队王会计的字,其虎同志亲笔签名。——全公社十个大队支书的签名我全熟,错不了。

当时生产大队不设公章,对外文书一律由大队支书签名,公社加盖印章。

陆新明忙说:王秘书,我们来不为核实这个。外调表回复蒋庆余所有问题性质都很严重,按理早该法办,为什么没有政府部门结论?

王秘书这才明白,来人想调查一个死去的富农分子过往政治运动中问题是否属实。他面有难色地说:哎呀呀陆老师,这些事发生在下面,公社哪掌握实情?问题年代多很复杂,想弄个水落石出必须成立专案组,向大队生产队领导和知情群众调查了解,向原来的公社负责人核实,必要时还须与当事人本人对证。

见陆书记若有所思,王秘书进一步开导:你们是不是去过大队?公社原来的马书记听说过吧,调走了,走得很不开心,现在找他重提旧事,岂不自讨没趣?后来的公社领导谁愿管这麻烦事?当事人蒋庆余死了,人死了不会说话。再说即便不死又能怎样?听他的?还是听大队干部生产队干部的?时过境迁谁说得请啊?说老实话我是没有胆量,也没有精力捅这马蜂窝。饭都吃不饱,这不没事找事吗?

王秘书讲得头头是道句句有理。见陆新明和小洪听得认真,他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我当秘书十多年,我的原则谁做的事谁担当。大队支书签字我章照盖不误,我只负责辨别这字是不是他签的,别的管得了吗?全公社大队支书数其虎同志资格老,军区小队的。这个同志优点斗争性强。印象中统购统销卖余粮搞过火受点处分,但不久就恢复了职务。。。。。。索性不瞒你说,那天他们大队会计来盖章,我倒觉得最后签的那句“坚决不同意上大学”欠妥,老子归老子儿子归儿子,真按这话办,这孩子前程就毁了,丧天害理啊!我到隔壁请示新来的林书记,林书记考虑足有五分钟,末了敲敲桌子说“尊重基层意见,盖了吧。”

陆新明听得很专心。王秘书说徐其虎统购统销受点处分,与王怀兵讲的富农自杀威胁干部、致使徐其虎背黑锅对上号了。但与蒋庆余有无联系、有何联系仍是不解之谜。至于更复杂的问题私藏地契、群众专政指挥部揪斗问谁去?谁说得清?想起临下乡前许校长交代他“依靠当地组织、只认那颗公章说话,少惹麻烦不犯错误”的话,满腔的热血凉了下来。

王秘书叉开五指,梳梳所剩无几的秃发说:这样好吧陆老师,我不叫二位白来,再在表上注明一下,你们回去好交代。说完在外调表下方空隙处添一行漂亮的行楷:徐其虎同志系我公社牌楼大队党支部书记,1960.6.15。又盖了枚公社印章。

返校的路上二人不再说话,只听肚子里咕噜咕噜叫。

蒋乐生矮矮的个子,瘦削的身材,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反复浮现在陆新明眼前。他鼻子发酸,胸口憋的慌。

这一届毕业生最终政审结论,十九人“降格”,四人“不宜录取”。这“不宜”二字看似温柔,威力堪比杀人布告上红钩钩!当年政策炮制者文字功夫煞是了得。

以“江中”为样本推算,全国被“降格”的倒霉蛋和“不宜”的倒霉鬼超过五万,占全部考生四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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