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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暑假寄出的唯一的信,谢谢你听我闲聊这么多。不必回信,见面慢慢聊。
九月一日是我二十周岁生日,若能得到你的礼物备感荣幸!
顺致敬礼!
丛静1965。8。15。
蒋乐生把这封不速之信咀嚼了三四遍。
他首先气恼杜老师,你怎能把我隐藏最深的秘密告诉别人?三姐乐华也真是的,当初就不该让她知道这事。与祥林嫂拒嫁贺老六,一头撞在香案上落下的伤疤一样,额上的断眉疤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他忌讳别人知道它的来由,扩散出去或许会成为别人的把柄和笑料。有几人能为之唏嘘,洒一掬痛惜的泪?
使他惊讶和感动的是丛静动员他重新参加高考。而且把报考理由和成功的把握分析得透透的,还主动提出分担经济上的困难,看来她经过深思熟虑,绝不仅仅是“闲聊聊”。这段文字使他眼睛湿润了,不是至爱亲朋怎写得出如此情真意切的话?高考落榜那个夏天留给他噩梦般记忆,而今丛静鼓励他重圆高考梦,他死灰般的心复燃了。
这个温柔娴静不失俏皮的女孩,开头给他下了“别产生什么多余想法”的禁令,但字里行间分明流淌着美酒般浓浓醇情,使他产生回味无穷的异样感觉。二十二岁的青涩小伙没有恋爱经历,从来没往那方面认真想过一次。他觉得那是极遥远的事,他既无资格也无条件去爱谁,更不会有人喜欢他。
这封信搅得他一下午心绪不宁,书也无法读进去。丛静的身影不时在眼前闪现,耳边飘忽着她的歌声,忽远忽近似有若无。他操起二胡,拉起她常自拉自唱的苏联名曲《灯光》,拉拉停停,停停拉拉。
等头脑慢慢冷静下来,他突然对自己大喝一声:这不可能!自言自语:你小子胡思乱想什么?纯属自作多情!人家凭什么喜欢你?他责怪自己庸人自扰,不该有不切实际的想法。高考?痴人做梦!何苦再伤一回心?命中注定你被埋没,无所谓甘心不甘心。感谢善良温情的丛静,如今不是简的年代,这里也不是简生存的世界,她应该走出虚幻的故事,好风凭借力护佑她上青云!
不管怎样不该驳人家面子。晚上他涂鸦一幅水墨画,备作送给丛静的生日礼物,题名《莲颂》,意在赞颂她的君子品格。自比池边垂柳,把对她的欣赏敬慕和不敢亵玩深藏不露。
新学期开学了。佟小元张芝夫妇离开中心校,杜璞跟班教五(一),坐她对面的是仍教五(二)的张巾帼。两个老五年班合并成新的六年级,蒋乐生尤红山分别教语文和数学。
尤红山时时不忘暗中监视蒋乐生,窥探他是否在争夺他的梦中情人。他借口检查防火溜进女教师宿舍,伫立在丛静铺位前,死盯着墙上那幅《莲颂》细瞧。其实此画技巧一般,花花草草看不出什么含义,三行赵体小楷写得还可以。他不知道谁是周敦颐,有好几个字认不准,不禁鄙夷地骂一句:我操!当什么宝贝玩意?
突然他发现画面没有落款,似乎从中悟出破绽。好哇!假如你心里没有鬼,为啥画不署名?不就怕我知道?原来你想暗度陈仓啊!
星期六下午政治学习,林校长因事委托尤红山主持。有的老师老生常谈,有的乘机批改作业,红色蘸水笔在作业本上飞快地打勾打叉。佟小元走了没有人耍活宝,空气显得很沉闷。尤红山突然提出个话题语惊四座:为了配合当前学王杰,蒋老师应当把名字改改!众人不解地望着他。
王杰精神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蒋老师你叫蒋乐生,贪图享乐的乐贪生怕死的生。与王杰精神背道而驰,不改咋行?
尤红山出语伤人,有明显的恶意。丛静低头看报纸不理会;柳芽和新来的两个教师望着他,面露谄媚的笑容;张巾帼漫不经心问:依你怎么改?叫啥?
尤红山煞有介事想了想:叫啥呢?蒋苦死?不怎么好听,叫蒋学杰吧。这两年叫学雷学锋学杰的不少。
杜璞打趣道:名字虽说只是个符号,也不能为赶时髦随便改。你怎不叫尤学杰?
尤红山不无自豪地说:我小时候叫尤洪山,纪念发大洪水我妈把我生在山坡上。五八年考上初中,高举三面红旗改成红旗的红。一字之差意义升华了!
蒋乐生手托下巴一言未发。后来起身自语道:我去趟厕所,方便方便。
过后杜璞问他为何听任尤红山恶语中伤?他说:求乐避苦好生恶死是人的本性,现在变成封资修受批判,跟他说这些等于对牛弹琴。不说了,最大的轻蔑是无言。
每天第一节课各班还是上数学,办公室只剩蒋乐生丛静两个人。
这一节课尤红山魂不守舍,隔三差五溜出课堂,猫办公室窗下偷听,有时借口拉什么东西突然推门入内。但每次见不到一点异常,屋里两个人都默默做自己的事。
十月里秋风起,丛静眼睛发炎红痒厉害,叶小娜开给药水眼膏,嘱咐定时交替滴涂。滴药水自己还行,涂眼膏就比较困难,弄不好涂睫毛上眼皮睁不开。邻坐的李凤上课走得匆忙,没顾得帮她涂眼膏。离下课时间还早,丛静疼痒难耐招呼蒋乐生道:柳,劳驾给涂下眼膏。
上个月丛静过生日,蒋乐生送的画《莲颂》寓意颇深。她问:半株垂柳代表谁?蒋乐生坦白道:我。丛静一听咯咯笑弯了腰。从那以后没人时便调皮地喊他“柳”,他倒也乐于答应;而他依然规规矩矩称她丛老师。
蒋乐生正专心批改作文,以至于她连叫两遍才听见。他洗净手接过眼膏,小心翼翼拧开瓶盖,丛静仰脸翻开眼皮静候涂药。她柔嫩的脸颊恰似莲花瓣,脖颈里淡淡的幽香直往他鼻孔里钻。二人从来没有面对面挨得如此之近,彼此都感觉到对方鼻息。蒋乐生不禁心跳耳热,手紧张得微微发抖,开始怎么也挤不出,一使劲一大截药膏堆在她睫毛上。丛静红了脸嗔怪道:你这人真笨!
话音未落门被猛然推开,“砰”一声撞在墙上。尤红山僵在门口,恶狠狠瞪着他俩。蒋乐生本能地退后半步,自我解嘲道:我是笨,要不让尤老师涂吧。
他把眼膏递向尤红山,尤红山看也不看悻悻离去——他终于捕捉到他希望发现又最不愿见到的场面,证实自己猜得不错。
第二天刚上班,政治处主任吴半德给林校长打来电话:这股歪风邪气要狠狠刹!上班时间办公室里拥抱接吻,不象话,谁和谁?你真的不知道?你这个校长很失职!必须检讨!绝不能心慈手软姑息养奸,不容许此类事情再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