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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有一座石牌楼,“井”字形矗立,放粥的大锅,便支在石牌楼下,热烟袅袅,直升上空,楼顶的蝙蝠牡丹镂雕石刻,萦萦在一股子热乎气里,似也清丽许多。一位嘴唇厚实,肚子圆滚的老者,身系一条刺着“卢”字的大围裙,将一把大铁勺,高高举着,时而又落下来,敲敲锅沿,边跺脚边喊:“抢抢抢,抢个啥?人人都有哩,谁也空不着……”三五个年轻伙计,一溜也系着“卢”字围裙,手提大木桶,一趟趟穿梭于石牌楼与粮栈之间,摇摇摆摆地,将一桶桶滚烫的热粥倒入大锅,跳溅而起的热粥星子,粘在他们胳膊上,烫得一个个龇牙咧嘴。
陈叫山飞步朝石牌楼跑去,跑了两步,一摸身子:糟了,自己没碗啊,咋吃粥?连续十余天奔波,饿得晕晕乎乎,迷迷瞪瞪,褡裢里带着的那只耀州大海碗,天晓得丢到哪个鬼旮旯去了。
路过一个巷子口,陈叫山见地上码着一堆陈年砖瓦,挑出一块筒瓦,用袖子胡乱擦擦,抱着筒瓦去盛粥。
热粥是用苞谷渣渣和少量白米熬的,尽管稀得一吹便能见窝,但陈叫山多少天也没闻见过这纯正的粮食气味了,没有筷勺,便大口大口地朝嘴巴里吸溜,舌头烫得火燎火辣,也全然不顾。一筒瓦热粥吃完,赶忙又去盛。倒粥的伙计,见又是这拿筒瓦的后生,一脸不悦,硬要把陈叫山推走。掌勺的胖老汉,将铁勺搭在锅沿上,叹了口气,说:“算啦,没饿到这掉命的份儿上,谁他娘的用这个吃饭?”
连着吃了两筒瓦热粥,陈叫山还是觉着饿,但见还有许多老幼病残者,正源源不断朝石牌楼走来,便将筒瓦夹在腋下,对着胖老汉,跪下,磕头。胖老汉腾出手,在大围裙上蹭了蹭,拍拍陈叫山肩膀,“行了行了,我看你娃牛高马大,模样也生得体面,一准将来能干大事,饿死了可惜啊!”
卢家乃乐州城的顶级大户,每天傍晚时分,在城中放粥一次。尽管热粥熬得不咋地,尽管大多人依旧饥肠辘辘,但此般善举,不知从阎王殿拉回了多少人。可是,涌入乐州城的流民,源源不断,越来越多,老天爷也不开眼,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热粥也就越熬越稀,吃到每个人肚里的,也越来越少。
照此下去,鬼知道能捱多久……
傍晚吃了热粥,天还没完全黑下来,陈叫山肚子又叫得欢实了,似乎比之前所有时候都饿。那种饿意,几欲疯狂,近乎魔幻,好似一座房子,一棵树,一个人,都恨不得吞进肚子里去,只要能压住胃里的那种虚空便好。
尽管饿,但腿脚毕竟多了些劲,陈叫山觉得自己不能这么枯坐着,越坐越饿,得走动走动,一来可以换换眼界,转移注意力,甭再瞎想胡琢磨;二来看能否寻到可以填肚子的东西,哪怕一截能咂汁的树皮,几片青嫩不涩口的树叶,或者,一只耗子。
月亮很好,照得到处一片白。陈叫山穿过石牌楼,向东而行,走不远,见一家铁匠铺门前,挂着一面大大的“铁”字旗幡,旗幡下围聚着六七个年轻后生,个个抄着手,或蹲或坐,围着一位老者,低声说话。听见陈叫山走来,转头看了看,又将围拢的圈子缩了缩。但陈叫山肚子越饿,耳朵却越尖,听见了他们的话。
“狗日的卢家,粮食多的是,熬的这啥粥,一天还就一顿,坑人哩么……”
“不是这个理儿哟:卢家田地是多,可也遭了灾,人家的粮食,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咱跟人家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人家给咱熬粥吃,仁义哩!”
“是啊,人家真要那么心一横,啥也不给,你能咋地?”
“叔,要我说,你这儿铁家伙多,挺称手,咱把卢家粮栈给抢个球子,咱人多,命贱,怕球哩?”
“冷娃,胡说啥哩?你找死,我还没活够哩。你小子,长这么大,怕是没见过枪吧?”那位老者,将一个铁搭钩,用衣角擦了擦,举到眼前,朝上吹吹气,像手枪那般捏着,“枪,晓得不?眼睛一眨巴,一颗子弹过来,叭——你就寻你爹娘去了……”
几个后生摸摸脑门,将手抄得更紧了些,再不言语。
陈叫山走到一条相对僻静的巷道,干净,人少,便寻着一处避风的墙根,将褡裢当枕头,躺了下去。
天光渐亮,陈叫山被冻醒了,坐起身子,掐了掐耳朵根,确认自己还活着。一想到自己还活着,饿意随之而来,不禁在心底嘀咕:还是睡着了好,想吃啥吃啥,一醒,啥都没了。
前面一扇漆得油明放光的大门,“吱呀呀”一声开了,一位散披着头发,趿着鞋,对襟盘纽系得歪歪斜斜的女子,一扭一摆地走了出来。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小老虎枕头,边走边抚着,嘴里还哼着小曲儿:“乖蛋蛋,哎呀肉蛋蛋,你是娘的小心肝。裁下小花布,缝个小花衫,砍来小竹竿,做个小摇篮,拔撮小鸭毛,围个小帽檐……”
一位干瘦的老婆子,从门里赶出来,一把拽住女子,“二小姐,起赁早做啥,赶紧回屋。”老婆子死拉硬拽,女子却不为所动,照旧哼着小曲儿,老婆子跺脚叹气,“造孽哩,造孽呀……”悻悻地回去了。
几只麻雀在墙头上叽喳,小小尖尖的喙嘴儿,梳理着羽毛,有几只被同伴挤着,一蹦三跳,甚至打着滚地叫,煞是可爱。女子仰头望了望,笑笑,将手伸进小老虎枕头眼睛处的破洞里,枕头里全是白花花的大米,抠出一把,朝墙头丢去。枕头上的口子,一经抠大,白花花的大米,像一道小瀑布,便唰唰唰地朝下流泄。
米!白花花的大米!
巷道里的流民,嗅到了米的气息,疯狂了起来,争先恐后朝女子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