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来读

第一幕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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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不知道你?你是想和关海在一起吧?”莫莉道,“干脆叫关海也一起跳槽好啦。咦——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莫莉朝门口挥挥手:“关海,我们在这边!”

关海穿着西装——显然是为了上电视节目才如此打扮。夏瞳和他天天在团里朝夕相对,几乎只看过他穿着练功服的样子。那模样是很单纯,很阳光,带着种傻劲儿的。今天这样子——怎么形容呢?初次见他,可能会觉得很帅气吧。但夏瞳看着,却有些不习惯——为什么有些人穿戴得如此整齐还是不像王子?李亚穿着西装会是什么样子?

关海到了跟前,先是一挺胸:“怎样?刮目相看吧?”

“我泼你个没良心的臭美鬼!”莫莉举起杯子,“你还有脸来——你不知道夏瞳被你害惨了?”

关海愣愣的:“什么?我不知道啊?是你叫我来,我才来的——夏瞳,你怎么了?”

“我……没什么啦。”夏瞳垂着头。

“小姐,这样不行的!”莫莉怪叫道,“男生是不能宠的——就是你自己一直对这家伙千依百顺,他才敢欺负你。你要是不教训教训他,将来还变本加厉了——”

“喂,莫莉姐姐!”关海无辜道,“我到底怎么了呀?”

“你重色轻友!”莫莉怒道,“不,华眉算是哪门子‘色’?庸脂俗粉,也值得你为了她把夏瞳害成这样?”

关海一愣:“夏瞳,是不是业务考核出事了?”

“没出什么事。”夏瞳道,“我的鞋子坏了而已——莫莉,算了。”

“不能算!”莫莉拍着桌子,咖啡厅里其他的客人忍不住侧目观望。夏瞳的头都快埋到杯子里去了。莫莉却毫不在乎,手舞足蹈地把下午发生的事情讲了一回:“关海,你老实交代,为什么让华眉抢了你的电话?为什么让她挂电话?”

关海的脸都青了,顾不上回答莫莉连珠炮似的问题,只握着夏瞳的手道:“真……真的吗?现在疼不疼?我带你去医院好不好?现在还可以看急诊……”

“没事了。”夏瞳摇头,“你别听莫莉夸大其辞。没那么严重——比起……比起上次跳《卡门》,好得多了。皮外伤而已。王医生都看过了。你的节目录得怎么样?”

“啊呀,我真是被你气死了!”莫莉说得口干舌燥,将面前的咖啡一饮而尽,“夏瞳你这算什么嘛!你还没有嫁给他哎,何必对他这么好?你是不是就这种‘一棵树上吊死’的性子?国立对你这么坏,你死也不走。关海跟华眉暧昧不清,你又舍不得骂他。你是想要立牌坊么?”

“喂,莫莉,你再说我可要翻脸啦!”关海道,“又不是我想跟华眉跳舞的——我盼着跟夏瞳一起跳舞盼了好久。团领导非要我去出节目,我有什么办法?再说,华眉那大小姐脾气,你又不是没领教过。她抢我手机,挂我电话,我能怎么样?她把我手机没收了,说不准分心,节目不结束,不肯还给我——就连你发短信叫我过来这里见面,也是节目结束了我才看到的。你倒好,一点儿解释的机会也不给我,不问青红皂白把我骂个狗血淋头——幸亏我女朋友是夏瞳,人家通情达理,要是你——我恐怕连骨头都没有了!”

“你的歪理还真多!”莫莉拿勺子指着她,“你……”

“算了,算了。”夏瞳打圆场,“莫莉你也别骂他了。反正我也没怎么样。他和华眉都是主演,一起跳舞是天经地义的事。”

“所以你才应该考虑我的建议,跳槽到飞天来!”莫莉道,“关海你也一起过来得了。飞天正需要芭蕾舞人才,夏瞳过来了,一准也是主演。你们两个跳舞,不就成了天经地义的事?”

“去飞天?”关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夏瞳,你要去飞天?”

“我是才听莫莉说的。”夏瞳道,“你还不知道她?说风就是雨。飞天哪儿是随便就去的地方。”

“我说呢!”关海道,“我才要接李老师的班,明年的演出计划都已经排好了,要是突然跑了,团领导不把我恨得一个洞!”

“你就光考虑你自己!”莫莉道,“你怎么不想想夏瞳?她在国立耽误了五年——她还有多少个五年可以耽误?你们两个如果一起过来,我担保我们总监兼高薪欢迎你们。”她对着关海:“你知道么?r曾经主演那个男版的《天鹅湖》,飞天买了版权了,明年打算公演,你要是过来,那主角还不就是你的?你不想成为亚洲第一个跳男版《天鹅湖》的人?”

“真的?”关海惊喜,“真的买了?连国立都没买……飞天可真有钱!”

“不是钱的问题。”夏瞳淡淡道,“那种舞剧不符合国立的风格,又是恋母情结又是同性恋的,国立怎么可能演呢?”

“所以国立跟不上潮流呀!”莫莉道,“古板,死气沉沉,官僚主义……”

“好了,好了。”夏瞳道,“你就别数落国立了。我跟关海还都是‘古板’‘死气沉沉’和‘官僚主义’的一份子呢——真怀疑你们老板是特别雇你来挖角关海的——倒拿我来当挡箭牌。”

“可真冤枉我了!”莫莉道,“好吧,不说就不说——你好好考虑就是了——咱们别喝咖啡了,喝点儿酒吧!”

于是要了一瓶红酒来,但其实莫莉一个人喝。关海忙了一天,不久就呵欠连天,夏瞳早就累得浑身散架,只想早早躺回宿舍的床上去。她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十点了,再晚,就赶不上团里的热水洗澡了,便推推关海:“我们回去吧。”

“嗯,嗯。”关海半梦半醒,“你能走么?要不要我背你出去打车?”

“得了吧!”莫莉道,“这时候,哪儿有车从这里走呀?你们得等到明天——坐我的车吧!”

“你买车了?”关海惊讶——国立芭蕾舞团的待遇不好,已经行内出名,就连身为主演的他,也时常是骑自行车,稍微有闲钱了,才开始坐出租。莫莉才离开国立几个月,竟然买了车?

“夏瞳就是坐我的车来的。”莫莉醉眼如丝,得意道,“走,看看我那宝贝儿去!”

三人就走到了外面,果然看到人行道上停着一辆崭新的宝马。

“这是你的?”关海的瞌睡都跑了一半,扑上去端详那新车。

“是啊,喜欢这车,就去考了牌。挺容易的——比跳舞容易多了!”莫莉道,“怎样?男人都喜欢车——你要过飞天来,半年,你也买一辆。”

关海好像颇为动心的样子,看了又看。

还是夏瞳冷冷地开了口:“莫莉,你喝了酒,也别开车回去了——我们没几步路,我们走就好了。你打车吧。”

“没事儿!”莫莉道,“撞不了人的——来——”她掏出车钥匙,按了几次也没打开车门。

“得!”关海本来很想过过宝马瘾,这时也怕了,“撞不了人,撞电线杆子也够恐怖的。我们可不敢坐你的车。帮你拦一辆吧。”

他跑到路口去,过了十多分钟,才终于截了一辆空车,和夏瞳两人不容分说把莫莉塞了上去。莫莉的舌头也大了,嘟嘟囊囊不知在说什么。“考虑一下……考虑一下啦!”这是两人在车子驶走前唯一听出来的话。

不禁相视一笑。

“我背你吧。”关海提议。

“不要。”夏瞳说。

“那我抱你?”关海又说。

“不要啦,这又不是练功房。”夏瞳道,“我们就这样走走,赶得上回去的。”

“那就赶不上热水了!”关海说,已经一把将夏瞳打横抱起,“今天是我不对,你就给我个机会赎罪,好不好?”

“难看死了!”夏瞳红着脸,“街上还有人呢!”

“有什么关系?”关海道,“你就当是舞台上——这是一个托举,一个慢镜头里的托举。今天不能在舞台上陪你跳,就罚我在舞台下跳一百次吧!”

“讨厌!”夏瞳转过头去。托举,她又想起了李亚。他们的舞蹈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可是每一个动作似乎都在空间里无限扩展,又在时间中无限延长。她着了魔。

“对了,你今天和李老师跳舞,感觉怎样?”关海突然问。

夏瞳心一慌,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看穿了似的,片刻,才道:“没什么呀,李老师当然技术很好。”

“和我比呢?”关海问。

“有什么好比的。”夏瞳道,“每个人跳舞的风格都是不一样的。”

“我是想看看我和李老师还差多远嘛!”关海道,“我不是李老师的接班人么?你快评价评价,我好有努力的方向呀!”

“臭美!”夏瞳道,“你和李老师还差十万八千里呢!”她故意用调侃的语调,不过,心里知道,这句话是真心的。关海和李亚没法比。永远也没法比!哪怕李亚退役,哪怕关海将来能红遍全球,他还是和李亚没法比。

“真的?”关海只当她是开玩笑。他们正走过一座桥,关海就作势把她往桥栏杆外送:“快表扬我几句,要不然我就把你扔下去!”

“你扔吧!”夏瞳道,“我宁死不屈。”

关海笑起来:“我才舍不得呢!”他抱紧夏瞳,又道:“不过,李老师确实厉害。他以前一次也没跟你跳过,居然就能配合得上。可惜我没看到你们跳舞——也幸亏我没看到,要不然我会吃醋的!”

夏瞳的心跳得厉害。距离这么近,她真怕被关海看出破绽来。“前面就到了。”她说,“你让我自己走吧,活动活动也好——腿都麻了!”

关海的胳膊也酸了,但还是小心翼翼,不让夏瞳的伤脚着地过猛。待她活动开了,才扶着她朝前走。不过百米,就已经到了国立芭蕾舞团的大门前。门房早就知道他们是一对小情人,笑嘻嘻前来开门,还不忘问关海今天节目录得如何,夏瞳考核考得怎么样。两人都礼貌地回答了。

他们手牵手跨过铁门去——这是第多少次?电视里常常说“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他们好像也是这样,自从当年进了这门,没想过出去。至少夏瞳是如此。

关海却被莫莉的话激起心中一片涟漪:“夏瞳,你想不想去飞天?”

“怎么突然这样问?”夏瞳怔了怔,“我不想。”

“哦,”关海道,“我还以为你想呢——或者飞天真的有更好的机会?”

“你怎么知道在这里没有?”夏瞳反问——明天考核结果就公布了。她对这一次的考核充满了希望和信心。

等到明天,就知道了。

4.第四场

第二天早晨九点钟,考核结果马上就要张贴出来了。许多人都聚集在橱窗前等着。夏瞳没有挤到最前面去。她从来不挤,虽然她心里也焦急,但是她知道,结果现在已经定了——已经无法改变了!

真的吗?正在她怔怔发呆的时候,忽然听到团长室的张秘书叫她:“夏瞳,团长和崔大师叫你去一下。”

夏瞳愣了一下。旁边几个听到这话的人也都侧目看她——这个时候团长和崔宁同时找她,不知要干什么?若不是跳级升迁,那估计就是叫人卷铺盖回家。夏瞳这样一个年年稳过考核的人应该不会是后者吧?那就是要提拔她了!大家便不禁又多看了她两眼。

夏瞳的心也“突突”地跳了起来,垂着头说:“知道了。”就跟着张秘书上楼来。

团长江美华二十年前是这里的首席主演,所以四十多岁的人了,身材还依旧苗条。崔宁新近升任了副团长,已经不再教课,但大家还是管他叫“大师”,他也依然保持着大师的气度,腰板挺得笔直,带着高雅却严厉的笑容。

他们两人让夏瞳坐下,然后就跟她寒暄,问她的父母身体如何,听说二老新买了郊区的别墅,又问装修得如何,几时去住,周围设施方便与否。总是天南海北,不着边际。

夏瞳很有礼貌地应对着,答案简短且恭敬。不过,渐渐的,她已经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她预感到,眼前的谈话只不过是烟幕,烟幕的后面不会有宝藏。越级晋升一定是不可能了。难道是要开除她了?怎么会?她做错了什么吗?昨天的表现有大失误吗?还是……

终于,江美华和崔宁似乎都已经找不到“题外话”了。有片刻沉默,接着,就看江美华翻开了面前的文件夹,笑嘻嘻地对夏瞳道:“你来团里已经五年了吧?表现一直都很好——昨天的业务考核,你的分数相当高,尤其是技术分。当然,你一贯如此。是个十分可靠的演员。”

夏瞳怔怔地看着江美华又看了看崔宁。所以呢?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觉得,你是到了晋升的时候了。”江美华道,“我和崔大师商量过,你应该可以做独舞演员。”

夏瞳不禁呆住了:就为了说这个,前面才讲那么多废话?

江美华接着说下去:“像你这么有天赋的孩子还真不多——不仅舞跳得好,文化课的成绩也很好。听说你的外语不错,你会说几国语言?”

“英语是没问题的。”夏瞳道,“法语和德语就不太流利。俄语差一些,大致听的懂,但是不会说。”

“那已经很了不起了!”江美华道,“你知道我们团里的孩子,小小年纪就离开家念舞蹈学校,成天只顾着跳舞,大多没心思上文化课。退团之后,有人想去读大学,哪里考得上?就算开后门进去了,也读不出来——于小慧,你也知道的,她之前去语言学院里读英语。本来我指望她读出来可以在团里的公关部做点儿贡献,结果她读了半天,遇到老外还是哑巴一个。现在更好了,直接嫁人退休了。可真叫我头疼!”

夏瞳小心翼翼,不敢随声附和,但也不敢反对,笑得很勉强。江美华到底想说什么呢?想从崔宁的身上找点儿提示,然而崔宁似乎被窗户外面的什么事吸引了,一动不动地盯着外头看。阳光将他镀上了一圈金边,毛茸茸的,让人痒痒。夏瞳坐立不安。

江美华清了清嗓子:“以前人家都说,咱们芭蕾舞演员和运动员其实很像,都要天天训练,会受伤,要忍痛,我们也出国比赛,为国家争光。但是运动员的待遇比我们好太多。他们退役了可以保送上大学,拿了金牌国家又发奖金。咱们呢?什么也没有。不过,现在好了。我们的老团长,现在做了□□副部长。争取了新政策——今年也让我们保送演员上大学。很不错的学校哦——国立外交学院,专业随便挑。”她顿了顿,看着夏瞳:“团里打算让你去,怎么样?”

夏瞳呆呆的:让她去读大学?那她还怎么跳舞?如果她升做独舞演员,她需要更加勤奋练习,演出的任务也会加重。她哪儿有时间去读大学?她糊涂了。仅剩的一丝清醒告诉她:这不是好事。

江美华微笑着:“好几个人都瞄准了这个机会呢。不过,我想来想去,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了。那些基础差的,去了大学里还不是抓瞎?浪费时间浪费钱。你就不同了,底子好,一定能学出来。团里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公关人才——外语好,有修养,舞也跳得好。再理想不过了。”

外语好,有修养,舞也跳得好——夏瞳愣愣地体味着江美华的一席话——跳舞放在最后。那其实就是说,在江美华看来,夏瞳最大的价值在于她会说“几国语言”,然后就是她“文化课的成绩也很好”,最后她的舞也还凑合。所以,江美华来找她,其实就是要她放弃跳舞,去读大学,然后在团里做公关工作。什么独舞演员,是个福利,估计根本就没打算让她上台跳舞,只是想,将来她出门公关,这个头衔比较好听,比较有噱头。

夏瞳的梦想,本来只不过一点儿卑微的砂子,经过那么久的熬炼,熔化了,只待有一个机会,成为一件玻璃工艺品。从昨天夜里开始,她像一个吹玻璃的工匠,小心翼翼要将一件器皿吹起来,才刚刚成形,现在便被江美华无情地击碎。落回那滚热的熔炉里去。夏瞳感到愤怒,全身的血液几乎沸腾起来。她真想跳起来质问江美华: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有什么不好?不是说她是个可靠的演员吗?为什么要她跳五年的群舞,然后要把她从团里一脚踢出去?即使今年表现还不够好,难道她继续苦练,明年不会取得更大的进步?她有什么比不上华眉?

这些话在她心里翻腾,灼烧着她的喉咙,冲上她的头脑,脸颊和眼睛都火辣辣的疼。窗口的崔宁转了一个姿势,无意拨动了窗帘,从钩子上滑落,遮住了阳光——夏瞳的脸颊冷却了下来——原来使她发烧的是春天的太阳。她的情绪也随之被压抑了。她是夏瞳,是很安静,很有礼貌,很努力,很听话,不争名利,只默默做事的夏瞳。她怎么可以在团长办公室里歇斯底里?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声道:“团长,可是,我想趁年轻,多在舞台上工作。如果读大学,会影响舞台工作的。”

“不会,不会。”江美华道,“你想想看,独舞演员和群舞演员不一样。一场《吉赛尔》那么多时候薇莉姑娘都得在台上呆着,可是,如果你跳的农民双人舞,就只要跳那一支就好了嘛。你去读大学,团里会注意安排你的工作,所有出国演出和国内巡回演出你都不用参加,只要参加国家大剧院的定期公演就好了。今年就只有一季,年底的《胡桃夹子》,安排你跳水草仙子,任务不算重吧?至于明年……”

她继续说下去。可是夏瞳并没有在听。这已经完全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一年只跳一季演出,只跳一支舞。这不就是等于退休么?她不要这样。虽然她是听话的夏瞳,但是她不要这样!

她站了起来:“谢谢团长给我机会,可是我不想读大学。只想跳舞。请团长考虑别人吧。也许有人更合适,也更想去。”

江美华似乎没想到夏瞳会如此,愣了愣,看看身边的崔宁。可是崔宁还是望着窗外,不想介入麻烦之中。“夏瞳,”江美华清了清嗓子,“你要想清楚。这是很好的机会。舞蹈演员的艺术生涯是很短的。大家都得为将来考虑。你也年纪不小了。就算你还能跳十年,那时候不也要考虑将来吗?”

玛歌芳婷一直跳到六十岁,夏瞳心里说,但是她知道,玛格芳婷是皇家芭蕾舞团的首席主演。而江美华也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夏瞳,我知道你很上进。不过,做人也要现实一点。芭蕾舞演员要成名,二十岁之前就得成名了。年纪越大,机会越小。我当年的同学里,很多人就一辈子为团里做贡献了,年轻的时候跳群舞,老了就演那些不用跳舞的角色,一直到退休。退休了之后,什么都没有。所以,还是应该尽早看清楚自己的长处,为将来打算——我是为你好。”

夏瞳觉得自己就快要保持不住那恭敬的姿态了。她的手指在颤抖。便握起拳头来:“谢谢团长。可是,我不想读大学。我喜欢舞台。我想继续跳舞。请团长考虑别人吧。”说完,鞠了躬,转身退出办公室来。她听见江美华在后面喊她:“夏瞳!你……”

还有下文。可是她没有听见。她恐怕自己听到后面的话会哭出来,所以飞一般地逃下楼去,路上连续撞了几个人,也没机会停下道歉。便一直跑,一直跑,冲出大楼。扑入那片灿烂得没心没肺的春阳之中。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耳边的喧嚣只是嗡嗡的白噪音,好像是站在了舞台上——

没错!舞台就是这样,有耀眼的灯光,下面有喧闹的观众,当舞者走上台来,他们就安静了。她喜欢舞台。宁可死在舞台上,也不要去做莫名其妙的公关!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她忽然听到关海的声音,是兴高采烈的:“夏瞳,恭喜恭喜!”

恭喜?她怔怔地,回头看到关海。“怎么,你还没看告示么?”关海道,“你升级啦!升做领舞啦!可喜可贺!”

领舞?这算是什么?是江美华对她的惩罚?不,如果在江美华眼中,夏瞳根本不够格,那么领舞或许是暗示?暗示她只要她听话,一切还可以商量?无论是什么,她都感到恶心——看到关海那样高兴,她更加恶心——难道在关海的眼里,也觉得她只配做领舞演员么?所以这是值得庆祝的?也许,她服从团里的安排去读大学然后顶着独舞演员的头衔做公关,关海会觉得更加好?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觉得她是能跳舞的?

“你怎么啦?”关海皱着眉头,“是不是脚疼?你要不要请假?我陪你去看医生吧?”

我不要看医生!夏瞳心里嘶喊着:若是有人能承认她——若是有人能告诉她,究竟要怎样练习,怎样表演,才能让人承认她,哪怕是跳断了脚,她也要继续跳下去。可是谁能告诉她?江美华不能,崔宁不能——或许他们只是不肯,不屑,懒得。

关海也不能。

夏瞳不想和他说话。没精神。就木然地敷衍道:“我没事,刚才里面太挤了。所以我不想进去。”

“也是哦!”关海是个愣小子,不觉夏瞳语气有异,笑道,“那——要不要翘课去庆祝一下?”

翘课?夏瞳这时的确不想去上课——自从进了芭蕾舞学校,她从来没有主动请过假。哪怕病得下不了床,或者伤势严重,也都是关海或者莫莉坚持替她请假。但此时此刻,她不想去参加全团练功。她不想见到任何人。大家也许在议论,在猜测江美华叫她去办公室说了什么——他们也许在想,夏瞳这个专家教授的千金小姐又依靠什么领导关系才升了级?

一想到这些,她就觉得头晕眼花。

“就一次嘛!”关海道,“我们请个病假——找上莫莉一起,好不好?”

莫莉听到这个消息会是何反应?夏瞳呆呆地想,只怕又会动员她跳槽去飞天吧!飞天不是不好,但是,不是夏瞳能去的地方。莫莉可以去,关海可以去,他们昂首挺胸,从一处舞台的聚光灯下,飞跃到另一处。而夏瞳算是什么呢?逃兵?她不要这样。她不甘心。

“关海!”忽然传来华眉的声音。穿了一身粉红色的练功服。哪怕只是在团里上课,依然画着妆,好像刚从海报上走下来一样。“关海,开始排练了,你还磨蹭什么?”

“说几句话都不行么!”关海没好气道,“今天又不要上节目。”

“哎,你这是……什么态度?”华眉瞪眼,“现在是排练时间,你们要约会,等下班了再约会去呀。夏瞳不也要参加全团练功吗?夏瞳,你晋级了,恭喜呀。你……”

“关海,你去排练吧。”夏瞳打断——她觉得华眉的那一番话好像是对自己的嘲讽,可是,华眉如果能把关海带走,起码这时候她可以一个人静一静。再听关海这样无忧无虑地说话,她怕自己会发疯。便挥挥手,当是告别,就转身朝剧团老楼走。

“那下班去庆祝呀!”关海喊道,“给我电话!”

夏瞳不答。脚步飞快,很快就听不到关海的声音了。

5.第五场

老楼的走道阴森森的。夏瞳头脑一片空白。她不记得今天早晨的全团练功是在哪个练功房里。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游魂一样走着,见到一间练功房虚掩着门,却没有开灯,晓得里面没有人,就走了进去。

房内昏暗如夜,镜子里的人影都模糊,好像是鬼。

夏瞳看看自己浑沌的倒影,仿佛镜中开了一个黑色的洞,吸引她走过去,要走进去,可是到了跟前,却被挡住。她瞪大眼睛仔细看——不是出路。没有出路。

她想起去年《卡门》选角的第二天。她带着脚伤坚持把舞跳完。舞台上的灯光让她有点儿头晕眼花,台下坐着的人都被白花花的灯光模糊掉了,一例看不清楚。当她最后一个动作做完,结束亮相,眼前的一切才清晰了起来。她没有看到马修洛尔的踪影。心中登时就一慌:怎么了?老外怎么不在?难道是躲在舞台袖里?

她走下场来。莫莉冲上来抱住她,大骂她是疯丫头。她却没心思和人解释,只是四下里寻找马修洛尔那稻草色的头发。依然不见。然后她就听到有人在小声抱怨:“老外都不来了,我们还跳什么?真能折腾人!”

她只觉耳边“轰”地一声响,好像瞬间聋了,可又并非如此,她只是听不到莫莉的声音了,旁人嘟囔的抱怨声却愈加清晰:马修洛尔没有来。忽然有事,飞到法国去了。《卡门》角色的选择,就以前一天大家的表现为准。

“其实还我看昨天的表演也是白搭的。”一个声音道,“肯定就是华眉嘛。咱们团里最受力捧的就是她了。昨天她上台的时候,我看崔大师和团长一个劲儿地在老外耳朵边上说她的好话哩!”

……

这些话语,好像钢针一样,狠狠地扎在夏瞳受伤的脚踝上。她支持不住了,跌坐在地上:为什么?为什么她没有华眉那样完美的身材?那样天生的吸引力?

她的世界一片漆黑。现在也是这样。甚至比当时更加黑暗——

莫莉能够凭借技术击败华眉,在众人的惊讶之中成为女主角。为什么夏瞳就不能?为什么她没有莫莉那样的好运气?或者是别人看不到她跳舞?又或者是别人看了,却依然无视她?

多年来的委屈和苦毒从心底喷涌出来。然而眼泪只有那细细的两线,根本无法让这一切全数宣泄,积压在胸腔之中,让她快要窒息。

她真想要嚎啕大哭。

可是,忽然从镜子里看到阴暗练功房的尽头还有一个人,微弱的天光从窗户中射下来,这人好像嵌在窗户上的剪影。

她一怔,赶忙想要退出门去。只是,这人已经注意到了她,且唤道:“夏瞳,你怎么在这里?不去上课么?”

是李亚。

如果是别人,夏瞳可能会立刻擦干眼泪,找出一个自己逃课的理由,然后礼貌地退出去。可是,不知怎么,面对李亚,她觉得完全没有必要——也许,在昨天之前,她也会向李亚掩饰。但是,似乎经过了昨天那支双人舞,她最软弱不堪的一面已经被李亚见过,而她的梦想,她的不甘,她的痛苦,仿佛也在那支舞中无声地传达给了李亚。在这个人的面前,她是透明的,没有伪装的。

“李老师……”她的眼泪泉涌而出。

李亚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其实,如此光线,也许他根本就看不清夏瞳的脸。他一步也没有移动。一句也没有提问。一句也没有安慰。只是站着,片刻,转过身去,扶着把杆练习起来。

夏瞳有一丝意外,呆呆看着他。

u,Jeté……他做的是最基础的动作,一丝不苟。在夏瞳那朦胧的泪眼里,好像面前正播放一部古老的纪录片,黑白的,讲述圣彼得堡的芭蕾舞学校,日复一日,学生们做着相同的动作。那失去了光泽的地板,为了防滑,总是洒水,于是越来越老旧。但是课还在上,一拨一拨的学生,动作百年也不变。似乎学生们也都是一模一样的——没错,一模一样的!

她没有去过,但是她小时候曾在俄罗斯学舞。班里的孩子们一例穿着白色的紧身衣,白色的短袜。后来就变成了黑色的紧身衣,粉红色的裤袜。一样的衣服,一样的发型。无论是从正面侧面或者背面,乍一看都无法区别。

在芭蕾里没有一个一个的人,你是表达舞蹈的一件工具。顶好就像这白底子上黑黑的剪影,只要把每一个动作做到位——是一位,二位还是五位?是四十五度,九十度还是一百二十度?是cé,还是carté?

她曾为此痴迷。

她眼前的这个形象是完美的。

那脚尖,那指尖。轻轻地抬头,轻轻地低头。伸展的手臂,挺直的腰身。有时很舒缓,有时很干脆。有时好像会飘然飞起。有时好像会永远静止。

汗水蒸腾成了雾气,围绕着舞者。他旋转的时候,有一滴汗水滴落在地上。

仿佛有声音。嗒。敲击着人的心弦。夏瞳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在哭了。而且不知何时,她已经站在李亚的身后,握着把杆,默默重复着李亚的动作。

u,é……

这世界上如果有一件东西是靠得住的,那就是这把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每天早晨,都要到把杆前来练习。

夏瞳忽然想起这句话来。是她还在芭蕾舞学校的时候李亚对他们说的。

当时不觉得,此刻这句话好像一句咒语。她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她的脚不疼了,她心里的各种思绪也无影无踪。甚至她的整个人也消失不见——灵魂离开了,只剩下身体,在一个没有声音且四围空空的地方练习。面前也没有李亚在带着她。因为动作她早已熟悉。素来都是这样。

唯一能靠得住的,永远不变的东西,就是这把杆。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吵闹声——是早晨的全团练功结束了。大家从新楼里涌出来准备吃午饭。这声音也把夏瞳从半梦半醒中带了回来。

眼前的景物变得清晰。窗外是绿油油的冬青树,每一片叶子都反射着阳光。屋里是淡褐色的地板,只有在很少的地方还可以辨别出以前枣红的油漆。

李亚拿毛巾擦着汗:“你的脚还好吧?”

“没事。”夏瞳道,“谢谢李老师。”

李亚笑笑:“我已经很久没有给你上过课了。你的技术比学校里进步了很多。”

夏瞳呆了呆:“老师还记得我在学校的时候?”

“我教过的学生我一般都会记得。”李亚道,“我还记得你每次都是站在把杆的中间。不过你和别人不一样。有些人站在中间是因为随时可以看到前面和后面人的动作,免得自己记不住动作而出错。不过你却从来不看前后左右的人。你是一个很靠得住的舞者。你不会出错。”

夏瞳觉得脸上一阵发烧,低下头去。这样正好看到李亚的舞鞋,倒更加尴尬了起来,便打岔道:“老师,你要退役了吗?”这样问了,又觉得自己很傻——谁不知道李亚要退役了呢?于是赶紧加上一句:“老师退役了之后打算做什么?”

“打算回学校去继续当老师。”李亚回答。

“回国立?”夏瞳问。

李亚点了点头:“不过也不一定吧。哪里的学校招老师,就去哪里。”

“老师喜欢教人跳舞?”

“以前说不上。”李亚道,“不过,教了这么多年,觉得自己挺适合教课。也许对教课的兴趣比对演出的兴趣还大呢。”

夏瞳有点惊讶:“为什么?老师不喜欢演出?”

“我没说不喜欢演出。”李亚道,“只不过,我觉得教课也很好。课堂生规规矩矩的,一切都要按照经典的来。演出有时就有些自由发挥的成分,花哨些。我年轻的时候很喜欢花哨,现在老了……”

“老师一点儿也不老。”夏瞳说。

“和你们比起来,我老了。”李亚道,“关海也跳得很好的。”

他知道她和关海的关系,夏瞳有点儿想解释——其实不是那样。不过,李亚已经收拾东西往门外走了。她就傻傻站着——怎么能解释呢?李亚会觉得她很奇怪的。

“啊,对了——”李亚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我的告别演出在下个月二十八号。我要跳《吉赛尔》的片段,你愿不愿意做我的舞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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