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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万老爷子尚未归西,每到满月之夜都要和几个平生知己作荷塘之会,地点就在南海路植物园。席间不外是白酒一壶、鲈鱼一尾、松花皮蛋二枚、葱爆牛肉四两,还有澎湖腌缸花生米半升。与会的老者举箸不多,感怀却总不少。就有这么一回,月过中天,万老爷子击掌唤来警卫,低声吩咐了几句。但见那警卫立刻靠靴行礼,匆匆离去。约莫半盏茶的辰光,警卫去而复回,在一旁的小石桌上铺开一层织毯、一层丝绸,再点亮鲸脂烛灯一具,备妥了文房四宝。万老爷子满饮一盅、踏步上前,拂袖擎笔,轻轻往砚池里濡了个毫酣墨饱;当即飞龙走凤、舞鹤擒蛇,画下一片竹林。
“端的是淋漓之至!淋漓之至!”外号人称百里闻香的老饕魏三爷忙道:“看万老作画如观庖丁解牛,官欲行而神欲止,墨未发而气先至,妙极妙极—”
话没说完,却被万老爷子抬手止住,众人未及言语,只见万老爷子的脸上已然淌下两行清泪来。
“万某年少之时习书学画,有过一段奇缘,受一位乡前辈方凤梧公指点过几年,那已经是光绪年间的事了。凤梧公告我:‘君子写竹,取其孤寒;小人写竹,爱其枝蔓。’这话很有几分道理的。各位试想:一枝孤竹入画,布局何其之难?倒是一丛乱竹,无论它东倒西歪,前倾后欹,仿佛总有些个掩映、依傍似的。道理也就在这里了。”话说到此,万老爷子忽然打住,抬袖口将脸颊上的泪水揩净,叹了口气。
“这—”资政李绶武皱起一双寿眉,拱了拱手,道:“万老,好不好请您把这道理再说明白些?”
“是啊是啊,”坐在下首的是直鲁豫第一神医、外号人称痴扁鹊的黄须老者汪勋如,此刻也倾身一揖,道:“屈指算来,咱们这一部‘荷风袭月’的小集也行之十有余年了。虽说国府避秦、世事蜩螗,叫人不堪回首,可咱们几个老朽,月月感时忧国、思乡遣怀,总还有个大题目。今日万老忽而起兴挥毫,画了一幅好画,酒本不曾落腹,泪却先洒下几滴,叫人好生不明白。”
“是不明白。”坐在汪勋如身边的国学大师钱静农取过瓷盏,替万老爷子斟上,又为众人各斟了一盏,一面说道:“凤梧先生的竹堪称神品是不错的。我倒听说过另外一段轶闻;说是有人向凤梧先生请教:‘您老的竹子怎么生得如此单薄?’凤梧先生答得妙:‘我不过就这么一园竹子,零着卖还能多续几载生计,一次出清,你老兄叫我怎么生活?’万老如今振笔如飞,片刻工夫便出清一园竹子,可谓倾家荡产了,毋怪乎要落泪的—这么一想,我好像又明白起来啦!”
钱静农的一席话还没说完,众人已经笑得前仰后合,最后连万老爷子也阖不拢嘴,竟微微有些喘了。
倒是紧邻李绶武左右而坐的无相神卜知机子赵太初和飘花掌孙孝胥两人仅仅抿嘴一笑,还相互使了个眼色。孙孝胥接着说道:“说笑归说笑,万老这幅竹林里的感慨究竟如何?咱们还是请问其详的好。”说罢推身而起,走近小石桌前,将鲸脂灯移近纸面,却听万老爷子轻轻唤了声:且慢。”
此际,那百里闻香魏三爷忽然撮起口唇,发出“唿唿唿”几声怪笑。同时伸起一双筷子朝那尾足有尺半长的七星鲈鱼一点。众人皆知魏三爷的筷子是特制的,两支牙骨包银帽、镶玉尾的筷子其实并非一模一样—以无名指和虎口抵架的这支稍粗而短,断面呈圆形,轴中贯以细钢丝一根。魏三爷称这支筷子叫“探真”,另一支轻轻夹在拇、食、中三指尖上的叫“揭谛”。“揭谛”质轻而稍长,通体形状不一,筷尖处极扁,即使了银帽,仍薄如纸叶,反而像一片修圆了的刀刃,筷身较“探真”细些,中圆而末端成了方形。魏三爷尝言:这“揭谛”是有典故的,它本是佛祖身边的护法神,因为擅自出手助法海僧擒拿白素贞白娘子手下的青鱼怪,给佛祖发落了一个谪谴,从此只合在老饕手中揭鱼皮,却尝不到分毫滋味。至于这“探真”更是孟郊诗作里的句子:“扣寂兼探真,通宵讵能辍?”只不过—魏三爷说过:“人家孟夫子通宵达旦是钻研玄理。我可不同,我魏三便只一个吃字可以抵眠防困。”却看这魏三爷右手一翻,去那鲈鱼尾上轻轻触了触:“探真”一按、“揭谛”顺势一掀,登时揭下一层极薄如膜的鱼皮来,只在这近乎透明的鱼皮的下方有一块黑斑。“这是极品鲈鱼,皮上有七层薄膜,一层上出一块斑。”魏三爷瞥眼瞧了瞧万老爷子,道:“万老这幅画,是不是也要这么处置啊?”
“知我者,非魏三者何也?”话音未落,万老爷子一步踏前,左掌倏忽递出,以手刀轻轻拂过桌上的画纸,但见他掌缘所到之处便卷起一阵白里带黑的烟雾。然而定睛细觑,众人才知道那不是什么烟雾,却是石桌上的那张画纸硬生生叫他老人家的上乘内力给揭下了一层,其薄亦如膜,可是画上的竹叶竹枝历历俱在,全无毁伤。较之魏三爷筷子上的鱼皮,恐怕还要薄上些许。
魏三爷蓦地叫了声“好”,随即又伸筷子往那七星鲈尾端一触、一按、一掀,揭下了第二层鱼皮。这厢万老爷子嘴角微一牵动,似笑非笑之间,右掌再往画纸上一拂—这一次,掌缘悬空一寸有余,可是照旧揭下了第二层画纸。如此一来一往,这两个老人犹如试拳拆招的一般,在顷刻之间揭下来六张鱼皮和六张画纸。魏三爷又“唿唿唿”笑了起来,道:不成不成!我这鱼皮就只七层,一一分与你们吃了也就罢了。可万老您这张纸分明是‘百叶柬’;当年宋代的张希贤绘牡丹就用的这种纸,他画个一两朵就揭下一层、题上款,赍发人卖了;底下的再添枝补叶,又成一幅。如此再揭再画,既省事工又赚银两。您老可不能用这种好材料欺负魏三。”
“我原本没有同你较量的意思,这画一分为七,咱们兄弟七人各持一幅把玩观看,岂不方便?”说时,万老爷子已将搭在臂膀上的六幅墨竹逐一分送至众人面前。只见当先拿着画的飘花掌孙孝胥微微蹙起一双剑眉,双眼却在霎时之间瞪得有如黑水银丸,头顶上也薄薄升起一抹蒸气。孙孝胥身边的李绶武眼力原本极坏,正从衣袋里掏出一枚碟子大小的放大镜,逐寸缓移,他左手边坐的是知机子赵太初,手上才捧起画来便颤巍巍站直身子,将纸面对着亮光较足的地方一展,“呀!”地叫了一声。
与这声叫唤几乎同时出声的是痴扁鹊汪勋如的一声:“怪哉!”汪勋如一面说着,一面戟画起左手的食、中二指,摸着自己的顶骨、寿台骨、枕骨、横骨,摸过一遍,又摸一遍,勐可露出两枚硕大洁白的门牙,笑了起来,还用左肘撞了撞身旁钱静农的右臂。此刻钱静农正聚精会神望着自己面前的那张画,嗒然若失,作木鸡状—只一只右手掌微握虚拳,呈擎笔之势,腕骨轻轻上下抖擞,如握无形之笔的三个指尖已经逼出几粒汗珠,正凌空写将起来。初时,钱静农写字的手指波磔点捺得十分谨慎,可未及片刻,动作大了,力道也强了,竟然舞得虎虎生风、猎猎作响,到后来,他索性一步退出五尺,左手依旧捧着那蝉翼也似的一张画,右手陡地向四方伸开,竟写出了一个有丈许方圆的大字。与钱静农站个正对角的是那警卫,他不看则已,一看吓走了两魂六魄—只那不到一眨眼的工夫之间,他居然果真看见空中出现了一个字,好在此字笔画简单,即便反着也一眼认得出来:是个“仙”字。
“这画的确是妙品!”钱静农原就生了张紫色面皮,这么凌空临书,脸色已然是紫中透红,犹似重枣,登时把那警卫又吓了一跳,直以为这老儿写罢一个仙字便成了关圣帝君了。且说这关王爷钱静农一口气写完一帖,冲万老爷子一抱拳:“不料万老这幅画里还藏着倪鸿宝的七绝条幅,佩服佩服!”
钱静农所说的倪鸿宝,名元璐,字云汝。乃是明朝天启二年的进士,累官至礼部尚书。崇祯末年李闯陷京师,倪氏自缢而死,称得上是一代忠臣。倪氏也是一位不世出的书法家;清吴德璇《初月楼论书随笔》曾称之曰:“明人中学(颜)鲁公者,无过倪文公。”钱静农正是从他手上那幅墨竹里读到了倪氏的一首七绝条幅的笔意:“一城春雨万家烟,处处凉飞太极泉。人在扬州清似鹤,不知是宰是神仙。”适才那警卫并没有看走眼,小亭夜色之中青光斑斓、如霓似虹的那个“仙”字就是倪氏七绝的末一字。
“不对不对!”汪勋如抢道,“依我看,这画里的玄机却是一部经络图呢!这竹株直行而上,凡十有二,是经。竹枝旁行斜出,凡十有五,便是络了。此处是手之三阴三阳,此处是足之三阴三阳。还有这里,主脾中另一大络,合一任一督三者,正是十五之数。将十二经十五络再合起来看,竹叶纷披,每一叶皆是从这二十七气中衍出,相随上下,可不正是李时珍所谓:‘如泉之流,如日月之行,不得休息。’再看,后面墨色较浅、掩之映之的八株,却也就是‘内蕴脏腑、外濡腠理’的奇经八脉了。你们且看这八脉之中的阳维脉好了,发自足太阳金门穴,在足外踝下一寸五分,上外踝七寸,与足少阳会于阳交—”
“且住且住。”孙孝胥这时也岔过来道,“倘若痴扁鹊说得不错,怎么我又看出别的门道来了呢?各位且从汪兄所谓的这阳维脉看起罢。它看起来的确是在前方这一株竹子的‘后面’,这是水墨施诸此纸的一个微妙之处,因为它是较晚画上去的一笔,却和浓淡无关。既有早落笔与晚落笔的考究,观此画就不得不把个时间看进去。”
“果然是真人不露相。没想到飘花掌也颇通丹青之道哇。”刚刚落座的万老爷子拈须微笑道,“不错的,这宣纸之类的画材的确有这么个障眼法,先落笔的看似在画中的前方,后落笔的看似在后方;但不知你所说的‘把时间看进去’又作何解?”
孙孝胥闻言微一颔首,随即撩袍起身,一面说道:“画是静的,观画却是个动势;以动入静,静者亦与之俱动,这—说它不明白,我演一套拳便是了。”话说至此,人已腾空而起,身影倏忽拉长,恍若一竿劲竹,却在半途中一挫腰,如错节分枝,左掌使个按字诀,居然就让一副胖大身躯凌空不坠,右掌同时使了个推窗式,一式三形,分作刺、拨、钩。不待此式用老,人又猱升而上,再一挫,又顿成一竹节。这一回右掌下抄,左掌使了个挡车式,也是一式三形,分作掠、揽、遮。这第二式的三形一出,众人见出端倪:原来孙孝胥用自家掌法演了一套与那画中之竹若合符节的拳术,之所以一式三形,端在那画中竹叶的样貌—或润、或涩、或虚、或实、或斜、或欹,俯仰捭阖,皆酷肖笔意。如此拾节而上,正是先前汪勋如所称的那一路阳维脉—在画中,便是墨色较淡,位于后方的一竿竹影。显然,孙孝胥刻意演出这株竹影的缘故无它:因为这一株较矮。倘若演的是它前方那一株老竹,这低檐小亭非让孙孝胥冲破了顶不可。众人刚刚回过神来,孙孝胥早已翩然落地,道声:“献丑。”随即复座。笑叹声中,只那魏三爷拗道:“不成不成!你们三个全看走眼了。万老这幅画画的分明是一套食单,怎么成了拳术了呢?”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还以为魏三爷说笑成习,这一刻又在打诨语。不料魏三爷正襟危坐,肃色正容道:“列位看这竹林不外就是竹子,我却说它无一茎是竹茎,无一叶是竹叶。”
坐在魏三爷对面的资政李绶武当即笑道:“三爷眼中莫要看出一盘笋炒肉来罢?”
魏三爷却不与众人同声谑笑,径自觑眼观画,沉声说道:“这里一部分是‘雉尾莼’,一部分是‘丝莼’。方才我一眼看去,还以为是竹,第二眼再看时,又明明是莼;且越看越有嚼劲儿,仿佛其中还有多少机关。不意孝胥这一套拳掌演下来,倒激出我一个想法:不错!观画者其心不同,可以各出机杼、自成体悟;尤其是将一幅恒定之画看成是一套能动之势,别出心裁得很。如此想来,兄弟我却悟出一套‘莼羹’的食单来。只不过,这是一道做不出来的菜,可惜可惜,可惜之至!”
坐在魏三爷右首的钱静农立刻一击掌,道:“这‘莼羹’是一道名菜,可是合‘雉尾莼’与‘丝莼’一鼎而烹之,的确是不大可能。想这‘雉尾莼’,乃是三四月间莼菜初生,茎、叶片尚卷而未舒,尖如雉尾,因而得名。‘丝莼’却是五六月之后莼叶稍开,生出黏液,这黏液欲滴不滴、一线牵挂,故名‘丝莼’。同一株莼菜,前后相距两个月才分别有这雉尾与丝的分教。然而任您魏三爷百里闻香,哪里能把这分别要在前后两个月头尾上市的莼菜煮进一锅里去呢?”
“妙处应该就在这不可能上头了。”魏三爷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画面,片刻之后才逐渐展眉而笑,道,“是的是的!万老这画还得从无墨处看才转得出另一层体会。”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将手上的画再浏览一遍,不觉同声惊唿。果然,画面留白之处竟非无意为之,而是大大小小、数十百个似梭非梭、似锥非锥的图形。
李绶武抢忙说道:“好像是鱼。”
“正是这盘中的鲈鱼。”魏三爷看一眼钱静农,道,“黑的是莼菜,白的是鲈鱼,老兄该知这里头的典故。”
“我明白了。”钱静农也乐了,道,“这是‘莼羹鲈脍’的意思。万老这幅画里果然还藏着这么一个故事。”
原来这“尊羹鲈脍”典出《晋书·文苑列传》里张翰的故事。话说张翰字季鹰,吴郡人,有才善文章,时人号为“江东步兵”,以况阮籍。因缘际会之下,张翰结识了会稽人贺循,竟不告家人而随贺循至洛阳,在齐王手下任大司马之官;其纵任放浪如此。一日见秋风起,张翰忽然想起“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于是说道:“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当下辞官南下回乡。是以这“莼羹鲈脍”一语所指的正是一种思乡与退隐的情怀。
“万老既不像兄弟我这般,还有个闲差在朝,怎么忽然兴起了莼鲈之思呢?”李绶武道,“这就叫人不明白了。”
“此言差矣!”孙孝胥拍了拍李绶武的肩膀,道,“万老有帮众数万,号令一方、声动江湖,连‘今上’都还是他老人家的再传弟子—”
“这就不要提了。”万老爷子抬手止住孙孝胥,可孙孝胥谈兴来了,哪里还去理会?回手朝身后那一身劲装制服的警卫一指,继续道,“不然哪里来的这些排场?阁下饶是府里的资政,就不许人家万老兴归隐之思么?!该罚一杯。”
李绶武不禁脸一红,摇头苦笑道:该罚该罚!”说时当真满饮了一杯。
魏三爷也立刻捧起了面前的酒盏,道:“绶武说得其实也不错,万老这画谜的机关就在这里。既然莼羹鲈脍一语所指的是辞官归隐之志,那么请问,倘若没有一个可辞之官,你叫万老如何隐去?”
“说得好。”久未言语的赵太初迸出了一句,随即又悄然观起画来。
“所以我说这画的妙处就在这‘不可能’三字上。要把雉尾莼与丝莼炖在同一只锅子里是戛戛乎难之事;而万老无官可辞,又萌生归隐之念,更是戛戛乎难的事。”一面说着,魏三爷勐可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得意之色浮溢满面,转脸冲万老爷子笑问道:“如何?万老!我可没糟践您这幅‘莼羹鲈脍图’罢?”
万老爷子且不答他,自将酒盏举起,轻啜一口,道:“太初和绶武还不曾说呢。”
“我已经罚过一杯了。”李绶武笑道,“再说怕不要吃醉了呢。还是让太初说罢。”
“我—”赵太初沉吟半天才道,“不敢说。”
正当众人感觉诧异而沉吟不已之际,亭外将这方荷塘一分为二的堤廊尽处忽然闪烁起一阵耀眼的白色光芒,一望可知是几支高瓦数的手电筒。由于这堤廊蜿蜒塘中,作九曲之状,是以灯光也迤逦渐近,倏灭倏明。但知来势甚急,脚步声更是纷乱杂沓,仿佛出了什么极其要紧的事。孙孝胥微一偏头,仔细听辨一回,道:“来了四个人,两位穿靴,许是万老的扈从。一位穿着皮鞋,腿脚有些不大灵便。还有一位—是个高人,穿一双棉底桑鞋,有上乘轻功在身,腰间还缠着九节钢鞭之类的兵刃。”
万老爷子闻言豁地起身,面露微愠之色,但是这怒意也只一闪而逝。不消说:他对手下之人闯入七老这一部“荷风袭月”的小集非常之不悦,但是人毕竟是甘冒大不韪地闯进来了,其中必有缘故,既然不知就里,此刻又焉能遽然动声气?
就在手电筒的光柱渐行渐近之时,赵太初勐可长叹了一声,道:“果然不妙!”说时迅即将手上的画再睇视了一遍,接着忽地飘身而起,像张纸鸢似的抟扶摇而斜飞出亭,居然欺身入塘,孤脚站在一支莲蓬上。他这一手着实大出旁人意表—想这七老相交已有数十年之久,月行例会亦不止十余载春秋,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外号人称无相神卜的赵太初竟有这般精纯绝伦的轻功。看他神情凝重,手打亮掌遮住眉缘朝西北方的天际瞭望,似乎露这一起身手并非炫耀,只是为了避过亭中灯火与闪烁不止的手电筒亮光,想要看清楚苍穹之中的点点星辰。果不其然,众人随那赵太初的目光望去,却见西北方的夜空之中划过一颗有如灯泡般大小的流星,这流星通体呈红色,还拖着一截粉红色的尾巴。几乎便在同一刹那,紧跟在红色流星的后面又出现了六颗白色的流星,亦如灯泡般大小,也各自拖着一截白色的尾光。且看那红流星行过中天的瞬间有如焰火般勐然炸裂,迅即消逝得无影无踪。却也在此刻,红流星消逝之处又出现了一枚泛着青光的小星,几乎可以看出它是沿着先前那红流星行进的方向继续前行,直奔东南方而去。说时迟、那时快,先前的六颗白流星也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朝东北、东南与正东三个方位散飞而去,当下没了一点着落。只余那颗青色小星前行未止,兀自掩入一片柳枝之间。这一切来得疾、去得快,只是几眨眼的工夫,便留下一片苍然夜色,浑似从未发生过什么的景况。众人正狐疑着,赵太初早已飘身入亭,又叹了一口气。
万老爷子这时转脸朝堤廊外的人影瞥了一眼,话却似是对赵太初说的:“知机子从我画中窥见了一部天机,你说是也不是啊?”
赵太初尚未言语,李绶武却一面贴脸凑近放大镜去观画,一面扬声说道:“这张画居然先一步演成了适才那一幕星象,的确是神乎其境、妙不可言。”
其余诸老各一转念,赫然发觉自图的左上角至右下角一线之上,果然有那么星星点点的几笔,分别掩映于竹节之上,其分布之态,恰似方才夜空之中竞相逐走起落的群星。
“却有一点不符。”汪勋如指了指天,又指了指画,道,“那青色的小星却不在画上。”
万老爷子还来不及应他,百里闻香魏三爷却忙道:痴扁鹊此言痴矣!君不见方才我揭鱼皮么?那极品七星鲈一层膜皮一个斑,斑斑不在同一点上,万老这幅画若是上应天象,也当须会通这个道理。”
“不错的。”赵太初眉目稍舒,接着说道,“适才作画的时候,万老一时感怀,弹下几滴清泪,在我这手上的这一幅里,还可以从这一株—”
“那是阴脉,”汪勋如抢道,“是为足少阴之别脉,起于足少阳然谷穴之后,同足少阴循内踝下五分便是照海穴。这画是再清楚不过了—”
赵太初并不理会汪勋如之言,继续说道:“这一株第三节右边,就有这么一块万老的泪迹,这泪落于纸面,将之前竹节的那一笔渲染开来。”
“我这一幅上也有的。”钱静农也拍案赞道,“它就在倪鸿宝那首诗的‘烟’字上!果真奇妙无比。”
“的确的确!”孙孝胥几与钱静农同时说道,“我这一幅的泪渍却在正中央,与诸君偏偏不同,非但没有渲染到其他的笔墨,反而就像是一滴颜色较浅的芒点。在画中,有如一颗朝露,闪烁晶莹,刚从叶梢落下。在我这套竹连掌法里,它正是一步死里逃生、败中求胜的险招。”
赵太初微微点了一下头,冲万老爷子苦苦一笑,道:“万老这几滴泪洒得玄奥之至,看来当真是天意如此,殆非人力所能及也;你我兄弟七人,难道偏要落个这样的结局?”说完,眼眸朝万老爷子身后一瞬,众人顺势望去,才看见早有四条汉子悄然在亭外堤廊上站定,与七老相去约莫丈许远。当先一人西装革履,手提黄色皮箱,他身后立着个浓眉大眼的胖子,这胖子生得奇怪,颊边长了颗龙眼大小的丛毛痦子不说,绕脖颈一圈青纹,远看不察,还以为叫人拿绳子缠绞着,登时就要断气的景况。这胖子旁人且不理会,独独冲孙孝胥微一垂首,眼中仿佛透着十分的敬畏之意;也便有这敬意的缘故,胖子的凶恶便大大地减却了。几乎没有谁察觉:他那一双房柱般粗的腿子踩的是个小内八步—这种步子看似不具临敌之意,可是练家子踩来,足跟不着地、足尖虚沾尘,两腿劲道全在一对拇趾丘上,随时可以提气冲身,凌空制敌。而这胖子脚下的一双棉底桑鞋正叫当先那人手上的皮箱遮个正着,连孙孝胥都没看出它小内八步的门道来。
万老爷子缓缓掉转身形,对当先那来人道:“怎么还带着火树喷子?”说时目光朝稍远处一掠,那两名武装警卫当下一凛,各自手上的卡宾枪皆在不觉间咔嚓咔嚓撞击起腰间的铜扣皮带。不消说,这是两个全无经验的新兵。
“可不可以请老爷子借一步说话?”穿西装那人微一欠身,道,“有急惊风号子。”
“这里没有外人,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万老爷子一面吩咐、一面转回身来,朝六老摊摊手,示意落座。他自己则执壶而立,替大家斟起酒来—这个动作,无异是告知来人:亭中非但没有外人,亦且皆属贵客,是故来人的语言举止上,绝对不可怠慢。
“‘老头子’派了一标枪兵到祖宗家来,说要请老爷子过去坐一坐。”穿西装的言辞甚是斯文,可是在说到“坐一坐”三字的时候眉峰一扬,透出些许分不清是愠意或是杀气的神色。
万老爷子略一扬嘴角,似笑非笑地说道:“这是什么辰光了?我还去坐一坐?”说罢随即擎杯示众,敬了一敬,转向赵太初道,“对了对了,太初方才解画吞吞吐吐,欲言不言,实在叫人好不闷气。眼下索性说它一个大明大白,万某也得个痛快。”
赵太初又沉吟了片刻,止不住朝堤廊上神情甚是诡异的四人又望了一眼,心忖:这劫数一则应在画中,二则应在天上,看来是无可遁避的了,从而低声道:“在下号称无相神卜,知机察微,今夜却宁可看走了眼、观错了象,落一个笑话日后供诸位兄台调侃。可是—唉!咱们还是请溯其源,从万老这幅画中去揣摩罢!且先说这几滴老泪,有几滴是万老作画之时滴落的,入纸即透,一滴沾惹了墨,使之晕开,成了静农手上那幅画中的一点倪帖笔意。在我这一层画上,则是竹节的突斑,它有何意,待会儿我再详谈。另一滴泪,落在留白之处,并未着墨,随即干了,便只在末层上沉积,因此也只在孝胥手上那一层的正中央略有痕迹,于旁的六张却并无影响。
“此外,方才万老以上乘内力‘大般若掌’揭层分画之际,或许触纸生情,又分别落下几滴老泪,是时墨渖未干,揭去一层,洒下一滴,便是各层画上分别有一介乎青、墨之间的小斑点的来历,由于一滴一滴皆各有着落之处,未及下渗,便自成画中一笔,也就是魏三所比喻的七星鲈鱼的斑点,人各分润,在画上的位置亦绝不相同。至于片刻之前那一幕群星竞逐的异象,与万老画里所透露的玄机亦极其吻合,也是在下犹豫不言的缘故—这……”
“你就说开了罢!”万老爷子一面说着,一面又在为众人斟酒。
“也罢!横竖是个劫数,知与不知、言或不言,皆难回天。我就说得更明白些:今年乙巳,是古来奇门遁甲盘上入阴八局的一年,逢这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之中的杜门。所谓:杜门阳木,时值夏冬;发生于外,津液已败;阳气亢极,一阴将至。简单地说:大运势上已是个小凶之象。万老这画中之竹居然让魏三看成‘莼鲈之思’,当年张翰羁宦洛中乃有此思,试问:它可不就是‘发生于外’吗?要将雉尾莼和丝莼合为一鼎而烹之,它可不就是‘津液已败’吗?孝胥从画里演成一套‘竹连掌法’,每一式皆上扬高举,如鹏抟鹞唳,试问,难道不是一套‘阳气亢极’的拳术—”
汪勋如这时又插口道:“那我看出的经络图又怎么说?”
“问得好!”赵太初立刻接道,“之前我们不正在说万老作画之时掉了两滴眼泪,一滴沉底,独在孝胥画中,另一滴在静农的画上成了‘烟’字的第一点,在你老兄那一张上呢?”
“唉呀呀呀!”汪勋如闻言谛视,发现那一点正打在手太阴上,太阴主脾,脾上这一大络便报销了。汪勋如惊唿之后,口中迸出一个“死”字。
“在《八十一难经卷图》的第二十四难上,是不是有‘手太阴气绝则皮毛焦’的话?”赵太初追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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