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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黄灰二色相间的又旧又小的火车站,两侧有水泥砌的栅栏,栅栏后是站台,我从轮胎火车下到站台上来。一个穿旱冰鞋的小孩在土堤的树下熘冰玩,除他之外,车站广场空无一人。
我想,很久以前,我也在这儿玩耍过。这个宁静的广场的确令我回想起一些事。我从巴黎乘火车来,祖父霍华德·德·吕兹来接我,抑或相反?夏天的夜晚,我陪着婚前叫做梅布尔·唐纳休的祖母到站台上等他。
稍远处有条与国道一样宽的公路,但驶过的车辆寥寥可数。我沿着一个公园往前走,公园围着水泥栅栏,和我在车站广场上见到的一模一样。
公路另一侧有几家带顶棚的商店,一家电影院。接着,在一条坡度平缓的大街街口,有家旅店掩映在绿树丛中。我毫不迟疑地走上这条大街,因为我研究过瓦尔布勒斯的平面图。大街两侧树木成行,尽头是围墙,栅栏门上钉着一块木头已朽腐的牌子,我连猜带蒙读出了上面写的几个字:地产管理处。栅栏门后有一片无人照管的草坪。尽里头有座路易十三式的、砖石结构的长条建筑物。建筑物中央,有座凸出的高出一层的楼,正面的两端各有两座圆顶侧楼。百叶窗全部关着。
我也许正面对着度过了童年的城堡,一股悲凉感油然而生。我推推栅栏门,没费力就把门打开了。我有多长时间没有跨进这个门槛了?右边,我注意到有座砖房,这一定是马厩了。
草深没膝,我力图尽快穿过草坪去城堡。这座静悄悄的建筑物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担心在正面墙后只剩下高草和断壁颓垣。
有个人叫我。我转过身去。那边,在马厩前,一个男人挥着胳膊。他朝我走来,我待在好似热带丛林的草坪中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一个身材颇高的粗壮汉子,穿着绿条绒衣服。
“你有什么事?”
他在离我几步远处停了下来。棕色头发,蓄着唇髭。
“我想了解霍华德·德·吕兹先生的情况。”
我往前走。或许他就会认出我?每一次我都心存希望,而每一次我都大失所望。
“哪位霍华德·德·吕兹先生?”
“弗雷迪。”
我用变了调的嗓音说出“弗雷迪”三字,仿佛这是经过多年的遗忘后我又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瞪大了眼睛。
“弗雷迪……”
此刻,我真以为他在叫我。
“弗雷迪?他不在这儿了……”
不,他没有认出我。谁也认不出我。
“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想知道弗雷迪·霍华德·德·吕兹的近况……”
他用不信任的目光盯着我,一只手伸进长裤的裤兜。他就要拿出一件武器威胁我了。不,不,他从兜里掏出一条手帕擦额头上的汗。
“你是谁?”
“很久以前,我在美国认识了弗雷迪,我想得到他的音信。”
听到这句谎话,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了喜色。
“在美国?你在美国认识了弗雷迪?”
“美国”这个字眼似乎使他浮想联翩。我相信,他甚至想拥抱我,因为他非常感激我“在美国”认识了弗雷迪。
“在美国?那么,你认识他的时候,他正当着那个……那个什么人的心腹?”
“那人是约翰·吉尔伯特。”
他的怀疑顿时烟消云散。
他甚至抓住了我的手腕。
“到这儿来。”
他拉着我顺着围墙根往左走,那儿的草矮一些,原先可能是一条路。
“我好久没有弗雷迪的消息了,”他声音低沉地对我说。
他那身绿条绒衣服磨得发白,有几处露出了线,在肩膀、肘部和膝盖处用皮子打了补丁。
“你是美国人吗?”
“是。”
“弗雷迪从美国寄给我好几张明信片。”
“你留着这些明信片吗?”
“当然啦。”
我们朝城堡走去。
“你从没来过这儿?”他问我道。
“从来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地址的?”
“是弗雷迪的一个堂兄弟,克洛德·霍华德·德·吕兹告诉我的。”
“不认识。”
我们来到城堡正面的圆顶楼前。我们绕着它走,他向我指着一个小门:
“这是唯一可以进去的门。”
他用钥匙开了门。我们走进去,他领我穿过一间阴暗的空屋子,然后沿着一条过道走。我们又来到一间屋子,彩绘大玻璃窗使它看起来像礼拜堂或玻璃花房。
“这是夏季餐厅。”他对我说。
没有家具,只有一张磨旧了的红绒面沙发,我们坐下了。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只烟斗,平静地将它点燃。日光透过彩绘大玻璃窗,显出淡蓝的色调。
我抬起头,发现天花板也是淡蓝色的,其间有几个更浅的点:云彩。他注意到我的视线。
“天花板和墙是弗雷迪粉刷的。”
屋子唯一的一面墙漆成了绿色,上面有株模煳不清的棕榈树。我尽力想象昔日我们用餐时这间屋子的样子。我在天花板上画了蓝天,我想通过这株棕榈树给绿墙增添一点热带情调,微蓝的光线透过彩绘大玻璃窗落在我们脸上。但这些脸是谁的脸呢?
“这是唯一还可以进去的房间,”他对我说,“每扇门上部都贴了封条。”
“为什么?”
“房子被查封了。”
这句话令我手脚冰凉。
“他们把一切都查封了,我呢,他们让我留在这儿。但能留多久呢?”
他用力吸烟斗,摇着头。
“不时有个地产的家伙来视察。他们好像还没有决定。”“谁?”
“地产的人。”
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但我想起朽腐的木牌上写着:地产管理处。
“你在这儿很久了吗?”
“是呵……我是在霍华德·德·吕兹先生,就是弗雷迪的祖父去世时来的……我照管园林,为夫人开车……弗雷迪的祖母……”
“弗雷迪的父母呢?”
“我想他们很年轻时便死了。他是由祖父母抚养大的。”
这么说,我是由祖父母抚养成人的。祖父死后,我和婚前叫梅布尔·唐纳休的祖母以及这个人在此生活。
“你叫什么?”我问他道。
“罗贝尔。”
“弗雷迪怎么称唿你?”
“他的祖母叫我鲍勃。她是美国人。弗雷迪也叫我鲍勃。”
鲍勃这个名字引不起我的联想。而他呢,他终究没有认出我来。
“后来,祖母也死了。这时经济上已很拮据……弗雷迪的祖父挥霍光妻子的财产……一份美国的巨产……”
他从容不迫地抽着烟斗,缕缕青烟升上天花板。这间屋子,连同它的彩绘大玻璃窗以及弗雷迪在墙上、天花板上画的画(我的画?)……对他而言一定是个庇护所。
“然后,弗雷迪失踪了……没有打招唿……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是他们把一切都查封了。”
又是“查封”这个字眼,仿佛你正准备进门的时候,人家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从那以后我就等着……看他们打算怎么处置我……他们总不能把我赶出去吧?”
“你住在哪儿?”
“在原来的马厩里。是弗雷迪的祖父叫人布置的。”
他观察着我,烟斗含在嘴里。
“你呢?给我讲讲你是怎么在美国认识弗雷迪的。”
“噢……说来话长……”
“我们走走好吗?我领你看看这边的园林。”
“行呀。”
他打开一扇落地窗,我们走下几级石阶。我们面前是块草坪,和我为抵达城堡想穿过的草坪一样,但是这儿的草要矮得多。令我大为吃惊的是,城堡的背面和它的正面毫不相称:它是用灰色石头造的。房顶也不一样,背面的房顶有隅角的斜面和人字墙,显得比较复杂,这座乍一看像路易十三式城堡的住宅,从背面看与十九世纪末年的海水浴疗养院相仿,在比亚里茨2,如今还剩下寥寥几个典型的疗养院。
“我尽量把这边的园林照管好,”他对我说,“但就我一个人是很吃力的。”
我们走在一条沿草坪延伸的砾石小路上。左边,一人高的灌木经过仔细的修剪,他向我指了指灌木丛:
“迷宫式树林,是弗雷迪的祖父种植的。我竭尽全力将它管好。总得留下一点和以前一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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