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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负荆请罪,女郎脱簪谢罪,自是为表诚意。
李慕听得侍者的话,一张本就生人勿近的脸,更加冷锋如刀。阴萧若来此向裴朝露请罪,无外乎是三月前领人上神沙山毁了芙蕖骨灰一事。
“让她走”三字才要脱口,却又咽了下去,李慕下意识望了眼裴朝露。
如今局势,连着本地的阴氏一族、这西北道九地高门皆聚集在了敦煌郡,李禹亦来到此间,自是为了结盟攻打汤思瀚,收复长安的。
这九地高门中,以阴氏为例,虽在当地都是豪强大族,但世代守在一方,想要却弋?不曾有机会进入长安政权中心。
相比同样是西北道上的凌河裴氏,在近百年前,家主尚公主后,便入主长安,成了李氏皇朝的新贵。后代子孙亦接连结亲于皇室,裴朝露的姑祖母便是先帝的德妃,其父裴松亦是尚公主,她自己二嫁更皆是皇家贵胄。
现成的例子在前,这西北道上的门阀多少都有想要结亲皇室的念头。只是长安未丢之前,李氏历代天子选秀,皆是从京畿皇城择选。即便有地方送人如京,然西北道偏远,相比子女一人上京,家族远在边塞,又觉得不划算。
是故待到今日,有如此可以从龙、举阖族入京畿的机会,各家自不会放过。尤其是皇室式微,世家背杆稍硬些,不比过往皇权集中,几乎没有他们说话的份。
故而,李禹一场结盟宴,多有示弱之态。尤其是对阴氏一族,尤为看重。
暗子曾传回过消息,当日李禹私服入敦煌,是阴萧若前往相迎,一路护来此地。进入敦煌,亦是她伴在左右,李禹对她甚是满意。
眼下阴萧若孤身前来,脱簪宽衣于门外,又蓦然提起昔日旧怨,若说不是李禹之计,便是其父阴素庭授意。
难不成是阴庄华说服了胞妹与父亲,让她此来请罪示好,如此是要弃了太子而全身心择他齐王殿下?
“下午我歇着,未曾接到过阴家长女的讯息。”
彼此尚且存着年少的默契,一个眼神有几重意思,原也是一眼便能看到的头。
甚至裴朝露都没有瞒他同阴庄华有联系的事,雪鹄都是他的!
旁人都是用信鸽传信,唯他着人训练了这及稀罕的鸟雀,专门供他的暗子往来传递讯息,是故他的暗子消息要比他人灵通迅捷许多。
一个瞬间里,裴朝露想到雪鹄,脑海中蓦然闪过一些残缺的片段。是在穆婕妤处,穆婕妤养鸽子打发时辰,里头仿若也有这么几只雪鹄。
穆婕妤与他亲如母子,有联系也是正常……
“雪鹄当比人快,既无传信,阴萧若来此当不是阴家之意。”李慕净手起身,“多半是他授意的,我去看看。”
裴朝露的思绪被他打断,便也未再多想,只点了点头,同涵儿继续用膳,不多时两人也用完了,李慕还不曾回来。
裴朝露往门边站了站,总觉心头不安。
来白马寺见他时,她同二哥一夜长谈,理智而清醒。
让李慕结亲阴庄华,占去世家联盟的半数势力,以为除掉汤思瀚之后能同李禹对抗作准备。然仅能对抗是远远不够的,要出掉他,给家族昭雪,便需要有绝对压倒性的优势。否则两王相争,无论何人胜败,事后君主依旧式微,这天下还是乱的。
裴氏百年传承的信念,为万世开太平。
这样的昭雪,代价太大。
所以,李慕走了第一步,她还需走出第二步,让其他八地门阀不与李禹结亲。
她在苦峪城和二哥告别的时候,已经做了诀别。甚至昨晚劝服李慕之时,亦是大局为重的,告诉自己那一步非走不可。
可是,是哪一个瞬间里,动摇了她的信念!
她突然便不想再走下去。
她已经坚强得够久了,能说服他结亲,她觉的已经耗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
她想停下来,带着涵儿,被人保护和爱惜,不再逞强。
是故,她不希望有任何事在节外生枝。
待十月初六,李慕结亲,随李禹再择何人为正妻,只要能先灭了国贼,后头事可以再慢慢谋之。
这是裴朝露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唯一的一次的自私。
她,实在没有勇气再回到东宫。
“阿娘,我想和您在一起。”涵儿扯了扯她的衣袖,比划道。
自从前日将他接回,母子二人独处时,他便开始强调这话,至今已经说过五六回。每回一说完,就两眼通红地低下头。
裴朝露俯下身,捧上他面庞,“阿娘没有想过不要你,天长日久总是和你在一起的。”
她丢过他两回,一回是将他留在了大悲寺中,一回是由着李禹将他带走自己合上了城门。纵是次次都有不得已的苦衷,然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到底受到了伤害,会害怕。
“你喜欢这敦煌,还是喜欢长安?”裴朝露问,话语却很慢。
“我喜欢和阿娘在一起。”敦煌,他来这不过一年,而长安之地,他只是待在那四方城中,两处都谈不上欢喜。
涵儿比划道,“只要有阿娘在,哪都可以。”
裴朝露才要应他,他便又道,“爹爹……我怕。”
顿了顿,水汪汪的眼睛凝出一点光,“叔父很好。”
“叔父还俗了,很快会和别的姑娘成亲,以后他还会有……”裴朝露垂眸笑了笑,重新对上他眼睛,没有再说下去,只道,“涵儿若喜欢叔父,我们便在这多住几日。”
“以后叔父行军打仗……”
裴朝露顿住口,突然便止了话语,起身揉了揉他脑袋。
“阿娘怎么不说了。”涵儿仰着头,重新拉住她衣袖,“叔父行军打仗,然后呢?”
裴朝露原是想说,你可以跟着他,学习兵法谋略,也可跟着他让他保护你。然而这样的话在脑海中转过,她突然觉得自己未必想得太多,更不该同孩子说这般渺茫而不切实际的话。
今晚,她已经说得太多了。
“没什么,涵儿。”裴朝露深吸了口,“今个阿娘歇了半日,云秀姑姑说你都缠着叔父,晚间便容你叔父歇息吧。或许,一会他还有公务要处理。”
涵儿心下念叨,下午不过练剑时,耽误了一点叔父的时辰。其他时候都是他在理事,自己从旁学着,哪里便是缠着叔父了。
但到底也没再多言,只拉着裴朝露的手不放,目光炯炯望着外头大门的方向。再明显不过的意思,他想去看看叔父。
裴朝露本也想去,留在这是因为涉及芙蕖,至今涵儿还不知道他有个同母异父的姐姐。且他手足的生父,便是他的叔父。
芙蕖已故,这些属于他们这辈的恩怨情仇,她不愿让孩子扯进来。
她总是想,他知道的越少,便越好。
为此,在东宫的那些年,她总是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李禹为人父的模样。即便他不配为人父,但她也从未在孩子面前说过他一个“不”字。
至多一句,他政务繁忙。
只是眼下,不知为何,她亦想去看看。便也未再犹豫,牵过孩子往寺门走去。
月色融融,竹影横线。
深秋的夜晚,风霜露重,穿堂风阵阵而来。
寺门外养尊处优的世家姑娘,眼下仅一袭素衫,如瀑长发披在背嵴,从鬓角垂落的几缕青丝在风中轻晃,发梢滑落在胸前大片*露的胸膛上。
粉黛未施,罗衫不着,素面青丝躬身俯跪与门前,柔柔弱弱似一朵不堪吹折的小白花。
裴朝露过来时,李慕正返回,隔着他长身如玉的轮廓,她从逐渐关上的门缝间看到尤自跪着的人。
“她来此作甚?”裴朝露问。
“负荆请罪。”李慕神色如常,看了眼一旁的涵儿,欲要俯身将他抱起,“大抵是他有意示好。”
“叔父伤着,涵儿自己走。”
李慕伸出一只手,孩子开心地牵上去。
裴朝露顿在原地有些发愣,总觉哪里不对。
“涵儿今日早歇睡。”李慕垂眸笑道,“养好精神,明早叔父带你去骑马!”
原本还丝毫没有睡意、只想着再玩一会的孩子,瞬间便点了点头,扭头对着自己母亲比划起来,“阿娘,阿娘陪我。”
“夜风寒凉,你站着干什么?”李顿下脚步,回身看她。
“叔父说明日要带我去骑马。”涵儿跑回裴朝露处,“阿娘马术也好,我们一起去,好不好。叔父他伤没好,我们就驾着马慢慢走!”
“叔父,我们去哪骑马?”孩子来回地比划,脸上满是欢愉。
裴朝露回神,走上前来也没说话,只冲孩子笑了笑。
“去吗?”李慕鬼使神差地开口。
“去。”
“那你、也早些歇下。”李慕抑制心中激动,将孩子推给裴朝露,“我还有公务,且早点处理了。”
“等等!”裴朝露突然反应过来,“阴萧若到底因何事而来?”
“说了是负荆请罪来。”李慕道,“还送了些西域修元补气的良药,我丢给医官了,要是无害,存着用于军中伤痛。”
“马上起事,医药粮草总需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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