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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h2>
春琴,本名鵙屋琴,生于大坂道修町的一个药材商家庭,卒于明治十九年十月十四日,其冢在大坂市内下寺町的某座净土宗寺院里。前几天,我路过此地,忽萌谒墓之念,便入寺内,请人指引。
寺院的杂役对我说道:鵙屋家的墓地在这边。&rdquo;然后带我往正殿后面走去。只见一丛山茶树荫下排列着几座鵙屋家历代的坟墓,却没有找到春琴女的墓。从前鵙屋家的女儿中,应该有这么一个人啊。那么她的坟墓在哪里呢?寺院的杂役听我这么一说,略思片刻,说道:要是这样的话,那边有一座坟墓,或许是她的吧?&rdquo;说罢,他带我走上东面陡坡的台阶。
我知道下寺町东面的后边是一片耸立的高地,高地上有一座生国魂神社。现在正在拾级而上的陡坡就是从寺院内通往高地的斜坡。这个地方生长着许多在大坂市内比较少见的树木,郁郁葱葱,而春琴女的坟墓就修在把这斜坡削平的一小块空地上。墓碑的正面刻着她的法号光誉春琴惠照禅定尼&rdquo;,背面刻着俗名鵙屋琴,号春琴,明治十九年十月十四日殁,享年五十八岁&rdquo;一行字,侧面则刻着门生温井佐助立&rdquo;几个字。
春琴女虽然毕生姓鵙屋,但大概由于她实际上与门生&rdquo;温井检校过着夫妻生活,所以死后只能选择在稍微离开鵙屋家族墓地的地方另修坟墓吧。据寺院的杂役说,鵙屋家族早已没落,近些年难得有族中之人前来扫墓,偶有来者,也几乎不去春琴女的坟墓祭扫,大概他们并不把春琴女视为鵙屋家的亲人。
这么说,这亡灵岂不成了孤魂?&rdquo;我说。
其实也并非孤魂。住在萩茶屋那一带的一个约莫七十岁的老太婆每年都要来一两次。她每次都是先祭扫这座坟墓,然后,你瞧,那边还有一座小坟墓吧。&rdquo;他指着春琴坟墓左面的一座坟墓,说道,然后一定还要去那座坟墓烧香供花,并且还留下诵经钱。&rdquo;
我走到寺院的杂役所指的那座小坟墓前一看,墓碑的大小大约只有春琴墓碑的一半,正面刻着真誉琴台正道信士&rdquo;几个字,背面是俗名温井佐助,号琴台,鵙屋春琴门人,明治四十年十月十四日殁,享年八十三岁&rdquo;。
原来这是温井检校的坟墓。至于住在萩茶屋的那个老太婆,在后文中还会出场,所以这里暂时按下不表。只是说这座坟墓比春琴的坟墓小,而且墓碑上写明是春琴的门人,这显示出检校死后依然恪守师徒之礼的遗志。
此时,殷红的夕阳照在墓碑上,我伫立在这山岗上,眺望脚下大坂市的一片景象。大概这一带自古就是难波津的丘陵地带,高地就是从这里往西一直延伸到天王寺。但如今树木青草受到烟尘的污染,绿叶已失去光泽,毫无生气,枯萎的大树满身尘土,令人觉得大煞风景。不过,当年修造这些坟墓的时候,一定更加树木葳蕤,郁郁苍苍。即使现在,作为市内的墓地,这一带应该是最为幽静、最为开阔的去处。一生纠缠着奇异因缘的师徒二人永眠于此,共同俯视着夕阳薄霭下矗立着无数高楼大厦的东方第一大工业城市。今日的大坂已经巨变,并未留下检校在世时的一些旧痕,然而,唯有这两块墓碑仿佛依然述说着师徒深情。
其实温井检校一家都信奉日莲宗,除了这检校之外,温井家族的坟墓都在他的故乡江州日野町的一座寺院里。然而,检校竟然抛弃世代祖辈的信仰,改信净土宗,甚至死后也不离春琴女身边,完全是出于殉情。据说春琴女在世之时,他们早就商定好师徒的法号、两块墓碑的位置以及比例的协调等事宜。现在据目测估计,春琴女的墓碑高约六尺,而检校的墓碑恐不到四尺。两块墓碑并排竖立在石板铺就的低矮台地上,春琴女坟墓的右侧种有一棵松树,绿枝伸展,如屋顶般罩在墓碑之上,而就在左边两三尺远的检校坟墓没能得到树枝的荫蔽,伺坐其旁,状如鞠躬。观此景状,不禁令人想起检校生前恭诚事师,如影随形的景象,如今木石有灵,仿佛依然沉醉于昔日的幸福之中。
我跪在春琴女的墓前,恭恭敬敬地参拜之后,将手放在检校的墓碑上,*着石碑的顶部,在山丘上低首徘徊,直至夕阳坠入大城市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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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h2>
最近我收集的书籍中有一本名叫《鵙屋春琴传》的小册子,它成为我了解春琴女的开端。这本小册子使用纯楮树皮制作的和纸,四号铅字印刷,约有三十页,看来是春琴女三周年忌辰之际,她的弟子检校托人编写的传记,并赠送给人的。其内容以文言文写成,以第三人称称唿检校,但资料无疑是检校所提供,所以将作者视为检校本人谅亦无妨。
据传记所载:
春琴家世代称鵙屋安左卫门,居大坂道修町,经营药材。至春琴之父,乃第七代也。母繁女,生于京都麸屋町之迹部家门,嫁安左卫门,生二男四女。春琴为次女,生于文政十二年五月二十四日。
又云:
春琴自幼聪颖,且姿容端丽高雅,无与伦比。四岁习舞,举止进退,自得其法。舒臂回腕,优柔美艳,虽舞姬犹未能及。其师频频啧声赞叹道:惜哉此子,以其才华素质,可期扬美名于天下,然生为良家子女,谓之幸乎,抑或不幸乎?&rdquo;又幼学读写之道,长进颇速,甚至凌驾于二兄之上。
倘若这些文字出自将春琴奉若神明的检校之手,真不知道有几分可信。不过,她天生姿容端丽高雅&rdquo;这一点倒是有许多事实可资佐证。当时的妇女大抵身材较为低矮,她的身高也不到五尺,脸庞、四肢极其娇小纤细。从流传至今的春琴女三十七岁时的相片来看,她有一张轮廓匀称的瓜子脸,鼻子、眼睛仿佛一一是用可爱的纤柔细指捏就般小巧玲珑,似乎随时都会消失掉。这张照片拍摄于明治初年或者庆应年间,所以相纸上随处可见斑白点,如同久远的记忆般模煳不清。也许正因为如此,才给人上述的印象。不过,从这张模煳不清的照片来看,除了感觉她具有大坂富商家女儿的气质外,虽然也很漂亮,却缺少独特个性的光采。从长相上看,若说是三十七岁,倒很合适,但说她显得像二十七八岁,也无可不可。
此时的春琴女,双目失明已有二十余载,但看上去,与其说她是盲人,倒更像是闭合着眼睛。佐藤春夫曾云:聋者若愚,盲者似贤。&rdquo;为何如此呢?因为聋者听人说话,总是紧蹙眉头,瞠目张口,时而歪头,时而仰首,多少显得呆头傻脑;然而盲人则端坐静然,低首敛颌,状若闭目沉思,似显深思熟虑。此说是否能通用,不得而知。但大概由于我们平时看惯了佛菩萨的眼睛,所谓慈眼观众生&rdquo;的慧眼总是半开半闭,所以觉得闭眼比睁眼更显得慈悲、可贵,有时甚至令人心怀敬畏之情。
也许由于春琴女是一个格外温柔的女子,从她紧闭的双眼中,仿佛感受到参拜古老画像里的观音菩萨那样的些许慈悲。据说春琴女的照片仅此一张,先前此后都没有照过。她年幼之时,照相技术尚未传入日本,而在她拍摄这张照片的同一年,由于偶然遇到一起灾难,此后她就决不再照相。因此,我们只能凭借这一张古旧模煳的照片想象她的容貌风姿,此外别无他法。
读者通过上述的说明,面前会浮现出一副什么样的容貌呢?恐怕只能在心中勾勒出很不完整的模模煳煳的轮廓吧。不过,即使看到真实的照片,也未必就了解得更加明白,或许相片要比读者想象的更加模煳。其实,春琴女照这张相的时候,也就是她三十七岁那一年,温井检校也成了盲人。检校这一生中最后所见的春琴女的容貌,应该和这张照片上的十分近似。那么,残存在晚年的检校记忆里的春琴的姿容难道也是如此模煳吗?抑或他以想象补充逐渐淡漠的记忆,从而塑造出与真实的春琴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贵妇人形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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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h2>
《春琴传》继续写道:
双亲视琴女如掌上明珠,唯宠爱此女,胜过其他五个兄妹。然琴女九岁时不幸患眼疾,旋即双目失明。父母极度悲伤,母亲怜其女之不悯,怨天尤人,一时如疯若狂。春琴从此断念舞技,遂专心笃学琴与三味线,有志于丝竹之道。
春琴患的是哪一种眼疾,并不清楚,传记中也没有更加详细的记载。但是后来检校对人说过:真可以说是树大招风吧。只因师傅容貌技艺双全出众,故而一生中两次遭人忌恨。师傅之所以命蹇运乖,完全是因为这两次灾难造成的。&rdquo;
如果综合考虑他这一番话,就会感觉其间似乎藏有什么隐衷。检校还说他师傅患的是风眼。
春琴女从小娇生惯养,性格难免有傲慢骄横之处,但是她言行举止亲切和蔼,对下人也关怀备至,兼之生性活泼开朗,与他人及兄妹相处和睦,一家人都很喜欢她。然而,据说只有小妹妹的乳母认为父母偏心,愤愤不平,暗中嫉恨春琴女。
所谓风眼,众所周知,是性病的细菌侵入眼黏膜引起的。检校之意,乃是暗指这个乳母采用某种手段导致春琴女失明。然而,检校此话是否拥有确凿的证据,还是凭空想象,不得而知。从春琴女后来的暴躁脾气来看,也能猜测正是由于上述事实对她性格造成的影响。不仅仅这件事,检校在哀伤悲叹春琴女的不幸的时候,竟不知不觉地出现攻击诅咒他人的倾向,所以对他所说的乳母等事情不能贸然全信,恐怕只是他的臆想猜测罢了。总之,我在这里不敢妄写原因,只是记载她九岁失明的事实,如此足矣。
传记写道:从此断念舞技,遂专心笃学琴与三味线,有志于丝竹之道。&rdquo;就是说,春琴女之所以潜心于琴曲音乐,是由于她失明的结果。据说她本人也经常向检校吐露心曲:我真正的天分在于舞蹈,现在有人称赞我弹奏的古琴和三味线,其实是他们对我这个人还不了解。只要我的眼睛还能看得见,就决不会走音乐这条路。&rdquo;这些话听起来,有一半觉得她是自诩在不擅长的音乐方面也能如此精湛,可以窥见她傲慢的一斑。但是,令人怀疑这些话是否经过检校的修饰加工,同时至少还会产生这样的怀疑:莫非是检校对春琴女一时兴起任情而发的话语如获至宝,铭记在心,为了抬举她,才故意赋予如此深刻的内涵?
上文所说的那个居住在萩茶屋的老太婆,名叫鴫泽照,是生田流(琴曲流派,京都生田检校所创,主要流行于关西地区。&mdash;&mdash;译注。本书注释若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的勾当&rdquo;(盲人乐师的官名,在检校之下。),热心伺候晚年的春琴女和温井检校。据她说:听说师傅(指春琴)舞技精湛,然而古琴、三味线从五六岁起便受教于春松检校,以后一直勤奋练习,所以并非失明之后才开始学习乐曲的。当时的习俗,良家女子都是很早就开始习学才艺。师傅在十岁时就能掌握难度很大的《残月》,并能用三味线独奏。由此观之,她具有音乐天赋,非凡庸之辈所能及。只是失明以后,因别无乐趣,于是更加深入此道,精心钻研。&rdquo;这个说法大抵属实,实际上她的才华从一开始就表现在音乐方面,至于舞蹈方面达到多深的造诣,令人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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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h2>
虽然春琴专心致力于音乐之道,但是按照其身份,并无谋生之虞,大概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把音乐作为自己的职业。至于后来她作为琴曲的师傅,自立门户,那是因为其他的原因而导致的。即使如此,她也没有以此谋生,每月从道修町的家里送来的金钱之多,是琴曲收入无法比拟的,但依然满足不了她奢侈豪华的挥霍。
如此说来,她学习音乐,大概起先并没有太多地考虑将来的目的,只是出于兴趣爱好努力钻研技艺。由于天资聪颖,再加上刻苦用功,所以传记所说的十五岁时,春琴技艺大长,出类拔萃。同门弟子中,竟无一人能与之比肩&rdquo;的记载大概属实。
鴫泽勾当说过:师傅经常得意地说道,&lsquo;春松检校是一位相当严格的老师,但是我从来没有受到他的严厉训斥,反多是得到他的夸奖。我一去,他必定是亲自教授,非常亲切和蔼,所以我根本不理解人们害怕师傅的心理。&rsquo;她没有尝过学艺的苦头就能达到那么高的水平,这恐怕是她的天分吧。&rdquo;
春琴既然是鵙屋家的千金小姐,无论多么严厉的老师,也不会像培养一般艺人那样苛刻要求,总是要给予几分关照的。何况对这位虽生于殷富之家,却不幸失明的可怜少女,恐怕也带有呵护的情感。不过,归根到底,还是这位检校师傅爱其才华,以至倾心。他对春琴身体的关心胜于对待自己的孩子,春琴偶染小恙未能前来练习时,便立即派人前往道修町,或亲自拄杖前去探望问候。春琴成为自己的弟子,他以此为荣,经常向人炫耀。在众多内行门生聚集的时候,他就说道:你们要把鵙屋家的小女作为自己学艺的榜样。&rdquo;(注:大坂将小姐&rdquo;称为大姐&rdquo;或阿姐&rdquo;,与姐姐相对应,将妹妹称为小阿姐&rdquo;或小女&rdquo;等。称唿如此区分,至今犹然。大概因为春松检校对春琴的姐姐也同样进行琴曲的入门教育,与鵙屋家关系密切,才这样称唿春琴吧。)他还说道:你们很快就要靠自己的本领去谋生,技艺却不如一个外行的小女,这可令人担忧啊。&rdquo;当有人责难他对春琴过于偏袒的时候,他说道:岂有此理!为师者,授艺之时,越是严格,越显关切。我未曾责备过她,说明还不够关切。那小女天生艺道之才,悟性敏捷,即使不闻不问,亦能长进,精其所精。倘若认真教授培养,则后生可畏。你们这些专学此道的弟子恐怕就要面上无光了。居然有人说,对于这样一个生于富家不愁衣食的女子,无须用心教授,只有对那些生性愚钝的弟子,才应该下大气力将他们培养成才。这话是何等之谬误也!&r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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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h2>
春松检校的家在靭町,离道修町的鵙屋药店约有十町(长度单位,一町约为109米。)的距离。春琴每天由店里的小伙计牵着手前往学琴。这个小伙计。当时名叫佐助的少年,就是后来的温井检校。他与春琴的因缘就是由此而生的。如上所述,佐助生于江州日野町,家里也是开药铺的。他的父亲和祖父在当学徒期间,都曾来到大坂,在鵙屋药店做伙计。所以对佐助来说,鵙屋家就是他世世代代的东家。他比春琴大四岁,从十三岁开始就来到鵙屋家当学徒。那一年春琴九岁,正是她失明的那年,所以佐助来到鵙屋家的时候,春琴已经永远闭上了她那一双美丽的眼睛。佐助一次也没有看见过春琴的明眸的光采,但是他直至晚年也从不后悔,反而为此感到幸福。因为如果他见过失明之前的春琴的面容,大概就会感觉她失明以后的容貌不够完整,然而,他现在从一开始就认为春琴的容貌完美无缺,没有任何不足之处。如今大坂的上流家庭争相搬到郊外居住,小姐们也都喜欢体育活动,接触野外的空气、阳光,所以已经找不到过去那种深居简出独笼闺中的千金小姐了。但是,现如今居住在城里的孩子,总体上还是身体纤弱,脸色苍白,与乡间长大的少男少女皮肤的光泽大不一样,说得好听一些,是优雅文静;说得难听一些,是一种病态。这种现象不仅限于大坂,而是大城市的普遍性。然而,江户的女子以肤色浅黑引为自豪,不如京坂的女子那样白皙。在大坂旧式家庭长大的少爷,虽说是男人,却像戏曲里的少爷那样细瘦,弱不禁风,等到三十岁左右才开始脸色发红,脂肪增多,迅速肥胖起来,如同绅士那样大腹便便。在此之前,他们都和女人一样肤色白皙,穿着打扮也喜好柔靡之气。何况生于幕府时代殷富商人之家的女子,终日笼居于并不十分卫生的深闺内宅,其肤色该是何等透明般的青白细腻啊!在乡下少年佐助的眼里,又该是何等的妖艳娇媚啊!这时,春琴的姐姐十二岁,春琴的大妹妹六岁,在刚刚进城的乡下人佐助看来,不论哪一个都是在乡下十分罕见的少女,尤其是盲女春琴不可思议的气韵使他深感倾心。他觉得春琴闭着的双眼要比她姐妹们睁开的双眼更加明亮美丽,这张脸蛋本来就应该配上这一对闭着的眼睛。
人们盛赞四姐妹中春琴的姿色最为出众。倘若真是如此,恐怕其中含带着对她失明的怜悯惋惜之情。然而在佐助则不然。后来佐助对外面传言自己爱上春琴是出于怜悯与同情之心的说法十分厌恶,万未料到竟然有人如此看待自己,实感意外。他说:我看师傅的脸,从来没有觉得她可惜、可怜。与师傅相比,那些睁着眼睛的人反倒是可怜的。师傅那样的气质姿容,何需别人的怜悯同情?师傅她反而同情我,说:&lsquo;佐助你多么可怜啊!&rsquo;我们这些人,除了眼睛鼻子齐全外,其他哪一样都比不上师傅,难道我们不才是真正的残疾吗?&rdquo;
不过,这是后话,起初佐助应该是心底深处潜藏着炽烈燃烧的崇拜之情,勤恳周到地伺候她,恐怕当时还没有爱情的意识。即使有所意识,对方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rdquo;,又是自家世世代代的东家的小姐,佐助能够被委派为陪同,每天和小姐一路同行,这已经是极大的慰藉了。
一个刚来的小学徒竟被委命于为千金小姐牵手带路,这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其实开始的时候,不只是佐助一个人带路,其他女仆,还有家童或小徒弟也曾陪同,人员并不固定。但是,后来有一次春琴说道:我想要佐助陪。&rdquo;于是就决定此后由佐助一人陪同。当时佐助已有十四岁。他感到无上荣光,万分感激,每天把春琴的小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行走十町的路程,来到春松检校家,等到学习结束,再牵着她的手回到家里。一路上春琴很少说话。只要小姐不开口,佐助也默不作声,只是小心谨慎地带路,不出任何差错。有人问起春琴小女为什么说喜欢佐助陪同呢&rdquo;,她总是回答道:他比别人老实,不说没用的话。&rdquo;
前文已经述过,春琴原本十分可爱,待人和蔼,但是双目失明以后,变得性格乖僻,心情忧郁,极少开朗说话,也难得一笑,总是沉默寡言。也许她看中的正是佐助从不多言多语,只是一心一意恪尽职守,不会打扰自己之处吧。(佐助说他不愿意看春琴的笑脸,大概因为盲人笑的时候,那样子显得呆傻,令人可怜,而佐助在情感上难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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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h2>
春琴说佐助不说没用的话&rdquo;,不会打扰自己&rdquo;,这果真是她的真心话吗?虽然她当时还是一个孩子,但也能朦胧地感觉到佐助对自己的一片爱慕之情而感到高兴吧?也许有人以为十岁的女孩子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是春琴聪颖早熟,加上失明促使第六感异常敏锐,所以这么认为未必是毫无根据的臆测。春琴气性高,即使后来意识到自己对佐助的恋情,也决不轻易表白心中所思,很久都没有答应他。
因此这件事还多少有点疑问,不过,最初春琴心里似乎根本就没有佐助这个人的存在,至少佐助是这么认为的。牵手带路的时候,佐助总是将左手伸到春琴肩膀的高度,手心朝上,等待春琴的右手放上去。对于春琴来说,佐助不过是一只手掌,偶尔要他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只是用手势或者皱眉头来表示,有时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从不明确表达自己的意思,仿佛让他猜谜语一般。要是佐助粗心,没有意识到,她就会很不高兴,因此佐助必须随时高度敏锐地观察春琴的面部表情和她的动作,似乎感觉自己在被她考察关注的程度。
春琴本来就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姐,再加上盲人特有的故意为难别人的心态,使得佐助片刻不敢疏忽大意。有一次在春松检校家里轮流等待练习的时候,佐助突然发现她不在了,大吃一惊,急忙在周围寻找。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她自己摸到厕所里去了。平时她要小解的时候,佐助看到她默不作声地走出去,便立刻赶上去,牵着她的手来到厕所门口,然后自己在外面等候,一会儿用水勺给她浇水洗手。但是今天佐助稍不留神,她就自己摸到厕所去了。当她从厕所出来,正要伸手取水盆里的勺子洗手的时候,佐助跑过来,声音颤抖着道歉:实在对不起!&rdquo;但是春琴一边摇头一边说道:不用了。&rdquo;可是,听她说不用了&rdquo;的时候,如果佐助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的&rdquo;离开她身边的话,那事情就很不妙。这个时候,佐助就硬是从她手里把勺子拿过来,舀水给她洗手。这就是伺候春琴的秘诀。
还有一次,一个夏天的下午,也是在等候练习的时候,佐助小心翼翼地恭候在春琴身后,只听她自言自语般嘟囔道:好热。&rdquo;佐助随声附和道:是的,很热啊。&rdquo;可是春琴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好热!&rdquo;这下子佐助才心领神会,立刻拿起准备在身边的扇子从背后给她扇扇子。这样她似乎才感到满意,但只要稍微扇得慢一点,她就立刻说:好热!&rdquo;
春琴就是这样的倔强任性,但是,她也就是对佐助一个人这样,对其他佣人并非如此。她原本就是这样的性格,加上佐助的极力逢迎,遂其意愿,所以对待佐助的态度就出现极端化的倾向。她觉得佐助用起来最顺手,其原因也正在于此。佐助并没有感觉伺候春琴是一件苦差事,反而感到十分高兴,将春琴那种特殊的任性刁难看成是对自己的撒娇,理解为是对自己的一种恩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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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h2>
春松检校教授弟子课程的房间在里屋的二楼。一轮到春琴练习,佐助就领她走上楼梯,扶她端坐在检校的对面,把古琴或三味线摆放在她面前,然后自己退到休息室,等到她练习课程结束,再出来接她。在等候的时候,也不能稍有松懈,心里总是惦念着大概快结束了吧&rdquo;,竖起耳朵倾听,一旦课程练习结束,不等唿唤,就立即站起来进去接她。这样,春琴所学的乐曲自然而然地流入他的耳朵里,也就不足为怪了。佐助对音乐的情趣就是这样培养起来的。后来他之所以成为第一流的音乐大师,尽管具有音乐天赋,但如果没有得到伺候春琴的机会,又如果没有渴望与春琴融为一体的炽烈爱情,恐怕也只是一个允许开设鵙屋分号而平庸地度过一生的药材商人罢了。后来他双目失明,位居检校,却依然经常表示自己的技艺远不及春琴,自己能有今天这样的地位,完全是师傅启蒙教育的结果。佐助把春琴捧到九天之上,自己恭谦退让百步、二百步。对于他的话,也不可全信。
两人的技艺孰高孰低姑且不论,但春琴的确具有音乐天赋,而佐助则是刻苦努力的勤奋者。他想偷偷买一把三味线,便从十四岁那一年的年底开始,将东家给的津贴和送货时货主给的赏钱等积攒起来,到第二年夏天,好不容易买了一把粗劣的三味线。为了避免被掌柜发现后查问,他将琴杆和琴身分开,分别藏在天花板的小阁楼里。每天夜里等到其他伙计睡觉以后,便开始独自练习。但是,他当初到鵙屋家当学徒的目的是为了继承祖业,根本没有想到改行以音乐为自己的终身职业,既没有这样的决心,也没有信心。只是因为对春琴过于忠心耿耿的缘故,她所喜好的,便是自己所喜好,以至于发展到这种程度。他丝毫没有试图以音乐作为获取春琴爱情的手段的想法。这从他对春琴极力隐瞒学琴一事也可以证实。
佐助和二掌柜、小伙计等五六个人睡在一间矮得站起来就会碰脑袋的小房间里,他以不影响他们睡觉为条件,请求他们为他保密。店里的这些伙计都是年轻人,睡觉是怎么睡也睡不够的,一躺下去就酣然入睡,因此没有一个人抱怨受到琴声影响。而佐助是等到大家都熟睡以后才起身,钻在取出被褥来的壁橱里练习。天花板上本来就很闷热,可想而知壁橱里一定异常酷热。但是这样既可以避免琴声传到外面去,也听不见外面的打鼾、梦话等声音。当然,佐助不能用拨子,只能用指甲弹奏,在没有灯光漆黑一片的地方用手摸索着弹奏。但是,佐助一点也没有感觉黑暗的不便,盲人就一直处在这样的黑暗之中。他一想到小姐也是在这样的黑暗中弹奏三味线,就觉得自己同样能够身处黑暗的世界,是一种无上的快乐。后来他被准许公开学艺以后,坚持说不和小女一样,觉得对不起她&rdquo;,于是养成了一拿起乐器就闭上眼睛的习惯。就是说,尽管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但也想经受春琴那样的苦难,尽量体验盲人那种不便的生活状态,为此有时甚至仿佛很羡慕盲人。他后来真的成为盲人,实际上受到少年时代就产生的这种心理上的影响,所以细想起来,倒也并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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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h2>
不论何种乐器,要穷极其妙都绝非易事。像小提琴、三味线这样的乐器,弦柱上没有任何标记,而且每一次弹奏都必须调弦,所以能够弹奏一首乐曲已属不易,最不适合自学,何况当时没有乐谱。即使拜师学习,一般说是古琴三个月,三味线三年&rdquo;。佐助无力购买古琴这样的贵重乐器,首先就不能扛着那么大的家伙去上课,所以从三味线入手。据说他一开始就会调弦定调,显示出他至少天生具有合格的辨音感觉,同时也足以证明平时春琴在检校家学习弹奏,他在等候的时候是何等聚精会神地倾听。调式、歌词、音量的高低以及旋律,一切都只能靠耳听心记,此外别无他法。
就这样,他从十五岁那一年的夏天开始,有半年时间,除了同屋人之外,谁也不知道他在偷偷练琴。但是,这一年的冬天,终于发生了一件事。一天拂晓,其实是冬天凌晨四点左右,仍然漆黑得像半夜的时候,鵙屋家的太太,即春琴的母亲繁女起来如厕,忽然听见隐约传来《雪》的乐曲声。古时有冬练三九&rdquo;的习惯,就是在严寒的拂晓,迎着刺骨的寒风进行练习。但道修町这一带多是经营药材,鳞次栉比的店铺都是很守规矩的商家,没有艺道师傅或者艺人的住宅,没有一户香艳之流的人家。而且是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即使是冬练三九,也不是这个时间。再说,冬练三九也应该是用拨音弹奏,尽量拔高音调,但只听见轻微的指甲弹拨,而且反复练习一个音节,直至准确为止,可以想象此人练琴非常热情执着。鵙屋家的太太虽然觉得蹊跷,却也没有太在意,又躺下睡觉了。可是后来又有两三次半夜起床如厕时都有所听见,于是告诉别人,有人说道:这么说,我也听见过。是在哪里弹奏的呢?不像是狸子月夜拍腹自乐的声音呀。&rdquo;
就这样,这件事在店员之间一无所知,却在内宅议论开了。佐助如果能像夏天以来那样一直在壁橱里练习就好了,但是他觉得好像无人发现,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另外,他是在繁忙的工作之余牺牲睡眠时间进行练习,睡眠不足,日积月累,一到暖和的地方,就要打瞌睡。因此从秋末开始,他每天夜晚就偷偷到晒台上练琴。他总是夜里四更&rdquo;,即十点和店员们一起睡觉,到凌晨三点左右爬起来,抱着三味线来到晒台,在凛冽的寒气中独自苦练,直至东方渐白,再回去睡觉。春琴的母亲听到的正是佐助在晒台上的练琴声。
大概因为佐助偷偷练琴的晒台在店铺的屋顶上,所以住在隔着花木庭院的内宅的人只要一打开走廊上的防雨窗,就比睡在晒台下面的店员们更早地听到琴声。内宅提出了意见,在店员中一查,结果知道是佐助所为。于是佐助被叫到大掌柜面前,挨了一顿狠狠的训斥,警告他以后绝对不许再干这种事,否则,没收三味线定是必然的结果。
然而就在这时,想不到却有人向佐助伸出救助之手。内宅有人提出,不管怎么说,先听听他弹得怎么样。而提出者正是春琴。佐助以为此事若让春琴知道,定然很不高兴,交给自己的任务只是给春琴牵手,自己却忘记了是一个小学徒的身份,居然做出如此狂妄自大的事来,岂不是令人觉得可怜或者被人嘲笑,总之,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想到这些,他惊恐害怕,一听传来内宅的话说那就弹给我们听一听吧&rdquo;,更是踌躇不前。倘若自己的一片真诚贯达上天,从而感动小姐之心,那真是谢天谢地,但这恐怕只是一场故意拿他开心的半是消遣的戏弄,而且自己的确毫无在人前弹奏的自信。然而,既然春琴提出要听,自己要是推辞,对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何况除了春琴之外,她的母亲和其他姐妹也都很好奇。于是,佐助被叫到内宅,向她们表演自学的成绩。
这对于佐助来说,实在是一次绝好的登场亮相的机会。当时他好不容易比较熟练地掌握了五六首曲子。小姐们吩咐他把你会的全部弹一遍&rdquo;,佐助只好鼓足勇气,凝神专注地弹奏,包括比较简单的《黑发》、难度较大的《茶音头》,这些都是他平时杂乱无序地听取的一点皮毛,记忆也无规律。也许鵙屋家的人就像佐助猜测的那样,起初只是打算拿他取笑开心,但是听了他的弹奏,发现他经过短时间的刻苦自学后,竟然能做到如此指法准确、音调合度,都深为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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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h2>
《春琴传》云:
时春琴怜佐助之志,曰:汝之热心可嘉,以后由小女教之。汝如有余暇,可常师事小女,勤学励进。&rdquo;春琴之父安左卫门亦遂许之。佐助欣喜若狂,此后服侍学徒之职守外,每日定有一定时间仰承师教。如此,十一岁少女与十五岁少男于主从关系之外,又添结师徒之契,诚为嘉事。
脾气乖僻的春琴为什么突然对佐助表现出如此的柔情呢?据说其实这并非春琴的本意,而是周围的人故意安排的。细想起来,一个失明的少女,虽然生活在幸福的家庭里,却动辄容易陷入孤独,经常心情忧郁。所以,双亲自不待言,连下女们都觉得很难伺候小姐,不知有什么办法能使她心情舒畅,正在束手无策而苦恼的时候,偶然发现佐助和小姐情趣相投。大概那些对春琴小姐的任性脾气大伤脑筋的内宅仆人正好趁此机会,把这份苦差使推给佐助,落得自己减轻一些负担。他们也许会这样给春琴出主意:佐助这个人多么非同寻常啊,倘若小女对他特地教授指导,他一定会喜出望外,觉得自己三生有幸。&rdquo;
不过,这样的怂恿奉承倘若不够得体,性情古怪别扭的春琴未必就听从周围人的进言。的确,到了此时,春琴并没有讨厌佐助,说不定心底正春情荡漾呢。不管怎么说,她提出收佐助为徒,这对于父母兄弟以及佣人来说,是一件大好事。当然,一个十一岁的女师傅,再怎么是天才少女,究竟能否为他人师,这就无须多问了。如果这样可以排遣她寂寞无聊的心情,她身边那些佣人也就松了一口气。说白一点,不过是设计一种师徒游戏&rdquo;,命令佐助陪着她玩。所以,与其说为了佐助,其实是为春琴而考虑。但是从结果上看,佐助却获得了远远大得多的好处。
《春琴传》说佐助服侍学徒之职守外,每日定有一定时间仰承师教&rdquo;,但是他以前一直牵着春琴的手为她带路,每天都要有好几个小时服侍春琴,现在又加上时常被叫到春琴的房间里学习音乐,自然对店铺的工作就无暇顾及了。安左卫门起先觉得别人把孩子放在自己的店铺里是为了培养他经商,自己却让他陪同伺候女儿,这样做对不起他老家的父母,可是又觉得取悦春琴要比一个小学徒的未来重要得多,而且佐助本人也愿意在春琴身边。既然如此,暂时先这样吧,所以也就采取了默认的态度。
从这个时候开始,佐助称春琴为师傅&rdquo;。平时可以称她为小女&rdquo;,但上课的时候,春琴命令他必须称师傅&rdquo;,而且她也不称他为佐助君&rdquo;,而直唿佐助&rdquo;。这一切都完全模仿春松检校对待弟子的做法,严格执师徒之礼。于是,正如大人们安排的那样,天真无邪的师徒游戏&rdquo;一直玩下去,春琴也因此忘记了孤独。
两人就这样累月经年地玩下去,毫无中断游戏的样子,而且在两三年之后,不论是师傅还是学生,都逐渐脱离出游戏的范畴,变得认真起来。春琴每天下午两点左右去靭町的检校家,学习三十分钟至一个小时,然后回家复习功课,一直到天黑。吃过晚饭,只要她高兴,就经常把佐助叫到楼上的居室,教他学习。这终于逐渐成为每天不可或缺的惯例,有时到九、十点还不许他下课,还会经常听到她严厉训斥的声音:佐助,我是这么教你的吗?!&rdquo;不行!不行!你给我练通宵,一直到练会为止!&rdquo;这声音传到楼下,让佣人们大吃一惊。甚至有时候,这个年幼的女师傅会一边喝骂佐助笨蛋,你怎么就记不住&rdquo;,一边用拨子敲打他的脑袋,而这个弟子就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这样的事已经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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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h2>
过去,即使培养艺人,也是进行烈火金刚般的严酷训练,经常对弟子进行体罚,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今年(昭和八年)二月十二日《大坂朝日新闻》星期日版上刊登一篇小仓敬二写的题为《木偶净琉璃&mdash;&mdash;血泪斑斑的修行》的报道。其中写道,摄津大掾(即竹本摄津大掾(1836-1917),净琉璃竹本派(义大夫节)的大夫,初为南部大夫,后为二世越路大夫,1903 年承继家名,为摄津大掾。)之后的第三代名人越路大夫(即竹本越路大夫,二世承继家名为摄津大掾,三世(1865-1924)是二世的弟子,大正时期的净琉璃代表性名人。)的眉宇间有一块半月形的伤疤,据说那是他的师傅丰泽团七在教授的时候一边训斥你什么时候才能记得住&rdquo;,一边用拨子将他戳倒留下的印记。另外,文乐座(木偶戏剧团。)的木偶戏操作演员吉田玉次郎的后脑勺也有同样的伤疤。那是玉次郎年轻的时候,参加《阿波鸣门》的演出,他的师傅、大名人吉田玉造在抓捕犯人这场戏中操作十郎兵卫(《阿波鸣门》的主角。)这个角色的木偶,玉次郎操作这个木偶的脚部。但当时他无论怎么操作十郎兵卫的两只脚也不能使师傅玉造满意。师傅气急之下,骂道:你这个笨蛋!&rdquo;随手操起武打用的真刀,咔嚓一声,朝他的后脑勺砍去,于是留下至今未能消失的刀痕。而殴打玉次郎的玉造师傅也曾经被他的师傅金四用这个十郎兵卫的木偶狠揍脑袋,鲜血染红了木偶。他恳求师傅允许他把被打断的沾满鲜血的木偶的脚收藏起来。后来,他把这只脚用丝棉包裹起来,放在白木板箱里,经常取出来,供在慈母的牌位前,顶礼膜拜。他常对人哭诉道:如果没有那一次这个木偶的惩罚,说不定我只能作为一个末等艺人碌碌无为地了此一生。&rdquo;
老一辈的大隅大夫在修行时期,由于身体看似牛一样笨重,所以大家都叫他笨牛&rdquo;,可是他的师傅却是着名的丰泽团平(丰泽团平(1827-1898),净琉璃义大夫节的三味线乐师,明治时期的名人。),俗称大团平&rdquo;,是近代三味线的大师。有一次,正是闷热的盛夏酷暑的夜晚,这位大隅在他的师傅家里练习《树荫夹击战》中的《壬生村》这一场,他怎么也说不好这守身符的布袋可是先人的遗物啊!&rdquo;这句台词,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练习,但是师傅一直不说好了&rdquo;。后来,师傅团平挂起蚊帐,爬进去听他练习。大隅忍受着蚊子的叮咬,一百遍、二百遍、三百遍,无数遍地反复练习。夏夜短暂,很快东方发白,师傅大概也疲倦了,不知不觉熟睡过去,但即使如此,也不说一句好了&rdquo;。于是,大隅使出他笨牛&rdquo;的倔强劲儿,坚韧顽强地一遍又一遍拼命练习,绝不停顿。终于从蚊帐里传出师傅的一句话练成了&rdquo;。似乎觉得师傅已经睡熟了,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合眼,一直认真地倾听着。诸如此类的逸闻,不胜枚举。
不仅净琉璃的大夫、木偶戏操作演员,即使是生田流的古琴、三味线的师徒传授也是如此。加上这一行的师傅大多是盲人检校,而残疾人又往往脾气乖戾,并非没有过于苛刻严酷的偏向。如前所述,春琴的师傅春松检校的教授法也是以严厉着称,动辄开口就骂,举手就打。因为大多数师徒双方都是盲人,每当徒弟受到师傅打骂的时候,就逐渐后退躲避,结果有的怀抱着三味线从二楼的楼梯上滚下去,闹成一团。后来春琴挂出琴曲指南&rdquo;的牌子招收徒弟,其教授法也是以严格酷厉而闻名,原是沿袭了师傅的授徒法。
其实,春琴在教授佐助的时候就已经显露出严厉的萌芽,就是说,从她年幼玩女师傅的游戏开始逐渐演变成真打真骂。有人说:男性师傅打骂弟子的例子是很多的,但像春琴这样的女性师傅也居然打骂男弟子,却是少见。由此想来,她莫不是有几分施虐性的倾向?莫非是借着授业的机会,享受一种变态性欲的愉悦吗?&rdquo;是否果真如此,今日已难以判断。不过有一件事是明确的:小孩子玩过家家&rdquo;的游戏时,一定会模仿大人的生活。那么,春琴一直受到春松检校的宠爱,皮肉没有挨过棍棒之苦,但是她了解师傅平时的作风,幼小的心灵已经领悟到为师者就该如此的道理,所以早在玩游戏的阶段就开始模仿检校的做法,这是当然的,后来越发激烈,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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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h2>
也许佐助是个哭包&rdquo;,每次挨了打,都要哭鼻子,而且竟然显得没有出息的样子,咿呀咿呀地哭出声来,于是旁人就皱起眉头议论道:小女又开始打人了!&rdquo;那些起初只是打算将佐助作为春琴玩伴的大人们,看到这种情景,也觉得犯难。每天晚上,琴声和三味线的声音就吵得人们心烦,其间还时常夹杂着春琴声色俱厉的斥责,再加上佐助的哭声,一直闹到三更半夜。于是,大家觉得佐助太可怜了,最重要的是这样对小姐也没有好处。有的女佣实在看不下去,便闯进课堂,劝阻道:这是怎么回事啊?小姐,您是千金之躯,何必对这么一个窝窝囊囊的男孩子生气呢?!&rdquo;春琴一听,反而态度肃然,正襟危坐,盛气凌人地说道:这事你们不懂!你们不要管了!我是真心实意地教他,并不是闹着玩的。我正是为佐助着想,才这样拼命地教他。不管我怎么生气训斥,上课就得有上课的样子。你们懂得什么?!&rdquo;
《春琴传》是这样记载这件事的:
(春琴)态度坚决,毅然道:汝等欺余年幼,竟敢亵渎艺道之神圣乎!余虽年少,然既为人师,师者自有其师道。余授技与佐助,本非一时儿戏。佐助虽生来喜好音乐,却因学徒之身,未能就教于优秀检校,只能自学。余甚怜之,故不揣技拙,代为其师,力使之遂愿也。此非汝等所知,宜速退去!&rdquo;闻者慑其威容,惊其辩舌,常喏喏而退。
由此可以想象春琴是何等骄矜气盛。佐助虽然也哭,但是他听了春琴这一番话,满怀无限感激之情。他的眼泪不仅仅是因为要忍受辛苦,更是饱含着对既是主人又是师傅的少女的激励所充满的感动。所以,不论遭受多大的痛苦,他也从来没有逃避,总是一边流泪一边顽强坚持练习,直到春琴师傅认可说好了&rdquo;为止。
春琴的情绪时好时坏,每天变化无常,听她没完没了地训斥责骂,这算是好的,要是她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使劲拨弄一下琴弦,或者只是让佐助弹琴,自己坐在一旁凝神静听,却不置可否,这才是佐助最难受的时候。
一天晚上,佐助练习《茶音头》的曲子,但是他的理解力很差,怎么也记不住,练了几遍,还是出错。春琴十分气恼,和往常一样,将三味线放在膝下,右手用力地在膝盖上打着拍子,嘴里唱着曲调:来,跟我学!齐里齐里甘,齐里齐里甘,齐里甘齐里甘齐里甘&mdash;&mdash;齐腾,特成特成伦,来,鲁鲁吞&hellip;&hellip;&rdquo;佐助茫然不知所措,但也不能停下来,只好按照自己的理解继续弹奏。但不论他站立多久,春琴就是不说一句好了&rdquo;。如此一来,佐助更加头昏脑涨,浑身出冷汗,越弹越糟,乱弹一气,一塌煳涂。但是,春琴始终一声不吭,嘴唇紧闭,眉头紧蹙的深深皱纹纹丝不动。如此坚持两个多小时,母亲繁子穿着睡衣上来,劝说道:虽然教学十分热心,但也得有个分寸。事情过了头,会伤身体的。&rdquo;这才把两个人分开了。
第二天,父母亲把春琴叫到跟前,对她说道:你教佐助弹琴,十分热心,这是很好的。不过,打骂弟子,那是大家都认可的检校才可以这样做,而你呢,不论你的琴弹得多好,毕竟还在跟着师傅学习,要是现在就模仿这一套,必然产生狂妄傲慢之心。大凡艺道,一旦骄傲自大,就不能长进。而且你一个女子,竟然抓着男人,口出&lsquo;蠢蛋&rsquo;这样的污言秽语,实在不堪入耳,以后要注意,不可造次!以后定一个时间,不要弄到三更半夜。大家听到佐助呜呜的哭声,谁也睡不着觉,都很烦恼。&rdquo;从来没有斥责过春琴的父母亲如此诚恳规劝,即使春琴的性格十分倔强,此时也无言以对,表示服理认错。但是,这只不过是表面的表态,实际上并没有多大的效果,她甚至反而挖苦道:佐助这个人真是没出息。一个大男人,连一丁点小事都忍耐不了,还哭得这么大声,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害得连我都挨了训斥。要想学到精湛的艺道,即使是刻骨铭心的痛苦,也要咬着牙忍受。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我就拒绝当他的师傅。&rdquo;从此以后,佐助不论经受多大的痛苦,也绝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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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h2>
春琴失明以后,心眼逐渐变得坏起来,而且开始教学后,甚至出现粗暴的举止。鵙屋夫妇似乎对此颇为忧虑,觉得女儿有了佐助这么一个陪伴,有利也有弊,佐助讨好逢迎她,固然是好事,但一味迁就,任其随心所欲,结果就会逐渐助长其为所欲为的脾气,说不定将来会变成一个性格古怪乖僻的女子。这使得老两口暗地里苦恼。
不知道是否出于这种忧虑,佐助在十八岁这一年冬天,由东家安排,进入春松检校的门下学艺。就是说,不让春琴直接教授佐助。这大概是因为父母亲看到女儿模仿师傅的做法,认为这是最糟糕的事情,会对女儿的品行产生不好的影响。同时,这也决定了佐助的命运。此后,佐助就完全解除了商店学徒的职务,名副其实地成为春琴的领路人兼师弟,带着她前往检校家。不言而喻,佐助本人对这样的安排是求之不得的。安左卫门也对佐助老家的双亲做了大量的说服工作,求得他们的谅解,让他们放弃要佐助学商的目的,但作为条件,会保证佐助将来的生活,绝不将他抛弃。可以想象,春琴的父母为此事费了很多口舌。
其实,安左卫门夫妇为春琴着想,曾经动过招佐助为婿的念头。既然女儿是残疾人,就很难找到合适的对象,如果佐助能够答应的话,那是求之不得的美好姻缘。父母亲这样考虑,也不是毫无道理的。然而,到了第三年,即春琴十六岁、佐助二十岁那一年,父母亲开始婉转地暗示婚姻之事,不料遭到春琴斩钉截铁的严词拒绝,她说自己打算终生不嫁,尤其像佐助这样的人,根本连想也不想。她显得很不高兴的样子。
然而,何等出人意外啊!就在一年以后,母亲觉察出春琴的身子发生不同寻常的变化,心想不至于吧&hellip;&hellip;&rdquo;,却还是暗中观察,总觉得蹊跷,心想要是等到大家都能看出来的时候,伙计、女佣的嘴可是很刻薄的,现在这个时候,总还有弥补的办法。于是,她也没有告诉丈夫,私下里询问春琴。春琴一口否认:根本没那回事!&rdquo;母亲也就不便刨根问底,虽仍心存疑问,却还是有一个多月没有提起。然而,就在这一个多月里,已经到了无法继续隐瞒下去的程度。这一回春琴虽然坦率地承认自己怀了孕,却无论如何不肯说出对方的名字。逼问急了,她就说双方约定谁也不许说出对方的名字&rdquo;。问她:是不是佐助?&rdquo;她一口否认道:什么啊!我能跟那号学徒吗?!&rdquo;虽然众人都认为佐助嫌疑最大,但想到春琴去年说的那一番话,又觉得不太可能。如果两人有这种关系,在人前往往难以遮掩,这两个缺少经验的少男少女,不论怎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也总要流露出来,让人觉察。然而,佐助自从成为与春琴同一门下的师弟,就没有了以前那样与她单独共坐到三更半夜的机会,她偶尔只是以师姐的身份对他的琴艺进行指导,其他时候完全是一个清高傲慢的小女姿态,在与佐助的接触中,除了让他牵手之外,好像没有任何别的交往。伙计、女佣即使怀疑他们之间有越轨行为,但是谁也没有亲眼目睹,甚至反而觉得他们的主仆关系过于严格,缺少人情味。母亲觉得如果向佐助打听此事,也许能知道一点眉目,看来那个男人一定也是检校的门人。可是佐助也一口咬定不知道&rdquo;、不知情&rdquo;,不但否认是自己所为,对于他人也没有任何线索。
但是,佐助被叫到夫人跟前时,紧张胆怯,战战兢兢,神色不安,令人怀疑,于是严加盘询。他说话前后矛盾,哭泣起来,说道:其实,我要是说出来,要受到小女的责骂的。&rdquo;夫人说道:你护着小女,固然很好,但是你为什么不听东家的话呢?你这样一味隐瞒,反而是害了小女。你一定要把那个人的名字告诉我!&rdquo;母亲说得口干舌燥,佐助依然不肯开口,但是,母亲仔细琢磨他的话,感觉到言外之意,这个男人其实正是佐助自己。他对春琴保证过绝对不会坦白,因为害怕丢面子,所以不敢明说,只能这样隐晦地让对方心知肚明。
鵙屋夫妇心想既然木已成舟,也没有法子了,对方是佐助,这倒是好事。既然如此,去年劝她和佐助结婚的时候,她为什么还说那样言不由衷的话呢?少女的心,反复无常。夫妇俩虽然发愁,却也放下心来,打算趁现在还没有人说长道短,赶紧让他们结婚,于是对春琴旧事重提。可是春琴作色答道:怎么又提起这件事,真叫人讨厌!去年我已经说过,对佐助那种人根本就不考虑。你们对我怀孕心怀怜悯,我十分感谢。但总不要因为我已有身孕,就随便找一个伙计做丈夫。这样做也对不起孩子的父亲啊!&rdquo;问她这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她回答道:这件事你们不要再问了。反正我不想嫁给他。&rdquo;听她这么一说,父母又觉得佐助的话不太可信,究竟谁的话是真的,现在也无法判断。他们实在是束手无策,十分为难,但觉得除了佐助以外不会是别人,也许女儿觉得事到如今,不好意思,故意说这些反话,过一段时间大概会道出心里话的。于是,他们对女儿也不再刨根问底,决定先送她去有马温泉休养,以便分娩。
在春琴十七岁那一年的五月,佐助留在大坂,由两个女佣陪同她去有马温泉,住到十月。接着,春琴生下一个男孩子,真是可喜可贺。大家都说这婴儿的脸蛋与佐助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于是这谜底终于逐渐解开。但是,春琴不仅对结婚的劝说依然毫不理睬,甚至否认佐助是孩子的父亲。父母亲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命二人当面对质。春琴声色俱厉地说道:佐助,你是不是说了一些令别人起疑心的话?你简直太难为我了!没有的事,就是没有!你要明确表态!&rdquo;佐助被春琴这么一逼,更是胆颤心惊,畏缩惧怕,答道:我对主人怎敢胡言乱语!我自幼深受主人的大恩,岂能萌生那种不自量力的邪念。这对我简直是不白之冤,完全出乎意外。&rdquo;这一次他和春琴口径一致,彻头彻尾予以否认。父母亲觉得越发扑朔迷离,便说道:可是,你不觉得自己生下来的孩子很可爱吗?你既然这么倔强,我家不能养育一个无父之子。如果你不愿意结婚,尽管这么做孩子很可怜,也只好把这婴儿送到别的地方去。&rdquo;父亲试图以母子之情逼其就范,但春琴满不在乎地答道:请你把孩子送走吧。我打算独身一生,孩子对我来说还是个累赘呢。&r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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