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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哥俩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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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皮特常去吉尔格鲁老人家听他的收音机。等到晚饭后,天一黑,我们就站在吉尔格鲁老人家的客厅外头,我们能听得见,是因为吉尔格鲁老人的妻子耳朵聋,他会把收音机的声量调到最大,所以我想,即便站在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外,我和皮特也能同吉尔格鲁老人的妻子听得一样清楚。

那天晚上,我说:“啥?日本人?珍珠港是啥?”皮特说: “嘘。”

于是我们就杵在那儿,天好冷,我们听收音机里那人不停地说,只是我压根儿听不明白他在说点啥。后来,那人说暂时先到这里,我和皮特就上路回家,路上,皮特告诉我这是咋回事,因为他快二十岁了,去年六月就已经从联合中学毕业,知道的好多;他告诉我日本人往珍珠港扔炸弹,珍珠港在水那头。

“水那头?”我说,“奥克斯福德的政府水库对面?”

“不是,”皮特说,“在大海那头。太平洋。”

回到家,老妈和老爸早已睡了,我和皮特往床上一躺,我还是弄不清珍珠港在哪,皮特又教我一遍 ——太平洋。

“你怎么搞的?”皮特说,“都快九岁了。打九月起就在上学了,啥也没学着吗?”

“我想是我们还没学到太平洋呢吧。”我说。

那当儿,我家的田里野豌豆(1)还没种完,本该在十一月十五日前就种完的,可老爸一直拖着,一如往常,总是耽误事儿,这一点我和皮特心知肚明。还有柴火,我们也得去砍去收,可每晚我都和皮特去吉尔格鲁老人家,顶着寒风站在客厅窗户外听收音机,听完回家一躺下,皮特就会告诉我听到的是咋回事,更确切点说,他会给我讲上一会儿,然后就不讲了,好像他不情愿再多讲啥了。他会叫我闭嘴,说他想睡了,可他根本不准备睡。

他就躺在那儿,比他真睡着时可安静多了,有种东西,我能感觉到从他身上冒出来,甚至就像在生我的气一样,不过我知道他脑袋里想的不是我,又好像他在愁点啥,却也不是,因为他从不为什么事情发愁。不像老爸,他凡事从不落在人后,更别说会自甘落后了。他从联合中学毕业的时候,老爸给了他十亩地,我和皮特都觉得老爸高兴坏了,少了十亩地,起码也能少操十亩地的心,皮特呢,给这十亩地统统种上野豌豆,翻松一遍,又给整平,准备好过冬,所以,不是什么愁不愁的事儿。可他身上就是有那么种东西。每天晚上,我们照旧去吉尔格鲁老人那儿听收音机,一听,那些人已经到了菲律宾了,但麦克阿瑟将军正挡着他们。听完,我们就回家躺在床上,皮特啥也不肯告诉我,话也不讲,他就像个伏兵似的静静卧在那儿,我碰他一碰,那身子,那腿,跟铁一般硬,纹丝不动的。

就这样,过了没多久,我就睡着了。然后,一天晚上(这天以前,除了我俩在林子里砍树时骂我柴没噼够以外,他一句话都没跟我讲过),他说:“我得去。”

“去哪?”我说。

“去打那场仗。”皮特说。

“噼够柴火前就去?”

“去他的柴火。”皮特说。

“好吧,”我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可他根本没在听,就往那儿一躺,又跟块硬铁一样在黑影里定住。“我得去,”他说,“我就是没法容忍任何人那样对待美利坚合众国。”

“对,”我说,“管它柴火不柴火的,我看我俩就得去。”

这回他听见我讲话了。他再次静躺下来,只不过平静得和之前不同。

“你?”他说,“去打仗?”

“你干大家伙,我干小家伙。”我说。

刚说完,他就告诉我我不能去。一开始,我觉得他只是不想我当他的尾巴,就像他去追塔尔家的姑娘时,也不让我跟着。然后,他又说我太小,军队也不会要我,我这才明白他没在和我开玩笑,无论如何我都没法去了。不晓得什么缘故,在这以前我都不相信他会自己一个人去的,但现在我知道他真要这么做了,而且完全没想过要带上我。

“我能帮你们大家噼柴打水!”我说,“柴和水你们总要用吧!”

不管怎么样,他在听我说,不再像块铁一样了。

他侧过身来,把手放在我胸脯上,因为这时候直挺挺、硬邦邦地躺着的人已经换成我了。

“不,”他说,“你得留在这儿帮老爸的忙。”

“帮他什么?”我说,“他永远也赶不上来了。他都落得不能再远了。我俩干他们日本人的时候,对付这巴掌点大的农场,他一个人足够了。我也得去。如果你要去,我也一样。”

“不行,”皮特说,“别说了。打住。”他是当真的,我知道他是当真的,既然他亲口跟我说不,我放弃。

“所以我就是不能去。”我说。

“对,”皮特说,“你就是不能去。首先,你还太小,其次 ——”

“行,”我说,“那就闭嘴,让我睡觉。”

于是他往回一倒,不说话,我躺在那儿,像睡着了一样,很快,他也睡着了,我明白他是因为想去打仗才愁得睡不着,现在他下定决心了,也就不愁了。

第二天早晨他去告诉了老妈老爸,老妈听了倒没怎么样。她哭了。

“不,”她哭着说,“我不想他去。如果可以,我宁可自己替他去。我不想救什么国,只要日本人不招惹我,不招惹这个家,不招惹我的孩子,国家让他们拿去好了,留着好了。可我还记得我弟弟马什当年去打的那场仗,他十九岁还不到就得上战场,我妈妈那时候就跟我现在一样搞不懂,但她告诉马什,说如果他非去不可,那就得去。所以,如果这回皮特也非去不可,那一样得去。只是别指望我能弄明白这是为什么。”

但老爸不肯。他才是个难对付的人。“去打仗?”他说,“哼,我没看出来你去能有什么用。应征入伍,你还没到年纪呢,再说,仗也没打到家门口来,我们的总统在华盛顿正紧紧盯着呢,有什么情况,他会通知我们的。而且,你妈妈刚说的那场仗,我也被召去当了兵,给送到得克萨斯,在那儿待了将近八个月,直到两边停战。要我说,我,加上你那在法国战场上真真正正负了伤的马什舅舅,就凭我俩,至少我这辈子,这一家子也算担够了保家卫国的义务了。再说了,你要是走了,我找谁帮我干活?我看我是要落得老远老远了。”

“自打我记事起,你就一直落得老远,”皮特说,“无论如何,我都要去。我必须得去。”

“他当然得去,”我说,“他们日本人 ——”

“你给我闭嘴!”老妈哭着说,“没人在和你讲话!去,给我弄捆柴火来!这就是你能干的!”

于是我就去弄柴火。第二天,我、皮特,还有老爸,三个人铆足了劲噼了一整天柴(因为皮特说,照老爸的性子,墙上只要还靠着一根柴老妈没送进炉子里,他就不嫌柴火少),老妈在家为皮特打点行装,又是洗衣服,又是缝缝补补,还做了一鞋盒的干粮。那天晚上,我和皮特躺在床上,听老妈一边哭一边理着旅行包。过了一会儿,皮特坐起身子,穿着睡衣走到外面,我听见他们讲话的声音,最后老妈说:“你非去不可,所以我愿意你去,但我不明白,永远也不会明白,所以别指望我能明白。”说完,皮特回来爬上床躺下,仰面朝天,又变得跟块硬邦邦的铁一样,动也不动,然后他开口出声,不是在对我说,也没有对任何人说:“我得去。我就是得去。”

“你当然得去,”我说,“他们日本人 ——”他勐地翻身,扑通一下侧转过来,在黑暗里盯着我看。

“不管怎么说,你还好好的,”他说,“我早料到了,他们所有人加在一块儿,都不及你难对付。”

“我也是因为忍不住,”我说,“但也许仗会多打几年,那样我就能去了。哪天我能跟你碰头也说不定。”

“我不希望有那么一天,”皮特说,“去打仗不是去找乐子,一个男人是不会为了找乐子而把老妈留在家里流眼泪的。”

“那你为什么要去?”我说。

“我得去,”他说,“就是得去。好了,你快睡觉。明早我得赶早班汽车。”

“好吧,”我说,“我听说孟菲斯是个很大的地方。你怎么去找部队?”

“我会找人问问该上哪儿去参军的,”皮特说,“现在你马上睡觉。”

“你就这么问?‘上哪儿去参军?’”我说。

“没错,”他翻回身去,“闭嘴,睡觉。”

后来,我们便睡着了。第二天一早,我们就着灯吃早饭,因为公共汽车六点钟就经过我家。老妈已经不哭了,就是整个人阴沉沉的,又一个劲地忙活,不停地把吃的端到桌上给我们吃。弄完早饭,她又把旅行包整理完毕,只是皮特根本不想背什么旅行包去打仗,但老妈说,一个像样的人甭管去哪儿,就算是上战场,也得换衣服,也得有个地儿放衣服。她把炸鸡、饼干,连带《圣经》一起塞进鞋盒里,完事,也到了该上路的点了。直到这时,我们才晓得老妈不准备去车站送行,她拿来皮特的帽子和外套,仍旧没哭一声,只是站在那儿,手往皮特的肩上一放,寸步不动,但不知怎么的,就那样握住皮特的肩膀时,她看上去既严厉又凶狠,前晚皮特翻过身冲我说 “你还好好的 ”时,也是一样的神情。

“他们大可以拿走这个国家,留着这个国家,只要他们不打扰我和我的家人。”她说。接着,她又说:“永远别忘记你是谁。你不是什么有钱人,出了法人湾,天底下没人晓得你是谁,但你身子里流的血不比任何地方的人差,这一点,你永远也不许忘记。”

说完,她亲了皮特一下,亲完,我们便出了家门。老爸也不管皮特乐不乐意,一路帮他提着旅行包。太阳还没出来,等我们走上公路,在邮筒边上站了一会儿,天仍旧将亮不亮。然后,我们看见公共汽车亮着车灯朝我们驶来,我眼看着它离我们越来越近,直到皮特冲它挥了挥手;果然,这时候太阳露头了,趁我一个不注意天就亮了。这时候我和皮特都盼望着老爸能讲上几句,就像往常一样,讲几句傻话,什么马什舅舅在法国负了伤啦,什么他自己1918年也去过得克萨斯啦,什么就凭这两回就足够在1942年拯救美利坚一次啦,都行,但他啥也没讲,也没任何发作的兆头,单单说了句:“再见,儿子。永远记住你妈妈的话,有空就给她写写信。”交代完,他握了握皮特的手,然后,皮特盯着我看了看,手往我头上一放,使劲揉了揉我的脑袋,差点没把我脖子给拧断喽,接着,他一跃上了公共汽车,里头的人关上车门后,汽车便嗡嗡响起来,响了一阵,车就开动了,随着嗡嗡声、吱嘎声越来越响,车越开越快,车*股上的两只小红灯倒没有越变越小,只是看上去要跑到一块儿去了,好像很快就要碰在一起合成一盏灯,但这盏灯最终没有出现。到后来公共汽车也看不见了,可即便已经看不见了,我还是忍不住想大哭一场,尽管我都快九岁了。

我和老爸回到家,到柴林里干了一整天活,所以一直等到下午过半,我才逮住好机会。我拿上我的弹弓 ——当然,我也很想拿上我所有的鸟蛋,因为皮特不光把他收集的鸟蛋都给了我,还帮我收集,虽然都快二十了,但他还是和我一样,总喜欢把盒子拿出来瞅瞅里面的蛋。可要走那么长的路,带着这么大的盒子麻烦得很,教人提心吊胆,所以我只拿了那颗鹭鸟蛋(因为它是最好的一颗),好好包起来,塞进火柴盒里,把它和弹弓一起藏在谷仓的角落里。吃好晚饭后,我们上床睡觉,我躺在床上想,要我一个人待在这间屋子、待在这张床上,哪怕就一个晚上,我也受不了;想着想着,我听到老爸打唿噜,可老妈什么声音也没有,不知道睡没睡着,反正我觉得她没睡着。于是,我拿起鞋子,往窗外一丢,然后像皮特一样往外爬;以前我常看他爬窗户,那时他才十七岁,老爸说他太年轻,还没到半夜去找女人鬼混的年纪,所以不放他出门。我穿上鞋,熘进谷仓,拿上弹弓和鹭鸟蛋就朝公路走去。

天倒不冷,就是他娘的黑得要命,那条公路在我面前伸展,因为一个人也没有,它似乎又长出一半,就像人躺着比站着长一样,所以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没等我走完去杰斐逊的二十二里路太阳就要追上我了。不过,我最终没被追上,爬上山进了镇子时,天才蒙蒙亮,小木屋里传来阵阵早饭的香味,我多希望自己出门时能想到带块冷饼干上路啊,但这时已经太迟了。皮特告诉我要过了杰斐逊才能到孟菲斯,可我压根儿不知道竟然要走八十里的路。于是我站在空空荡荡的广场上;天一点点亮起来,路灯还没熄灭,一个警察低头看着我,而我离孟菲斯还有八十里,走了一整夜才走了二十二里,照这样走下去,等我到了孟菲斯,皮特早就出发去珍珠港了。

“你从哪里来的?”那警察说。

我告诉他:“我得去孟菲斯。我哥哥在那儿。”

“你是说你在这儿没有亲人?”那警察说,“除了你哥哥没别人了?你哥哥在孟菲斯,你一个人大老远跑这儿来干什么?”

我又跟他说了一遍:“我得去孟菲斯。我没时间跟你讲那么清楚,我得走过去,来不及了。我今天就得到那里。”

“你跟我来。”那警察说。

我们走过一条街后,就看见那辆公共汽车,和昨天早上皮特上车时一模一样,只不过车灯没亮,车里也没人。这是个像火车站一样的固定汽车站,有个售票处,柜台后有个人,那警察说:“去那儿坐着。”我就往长凳上一坐。那警察又说:“我要用下电话。”于是他拿起电话说了一会儿,然后放下听筒,对柜台后的人说:“留意着他。等哈伯沙姆太太起床穿好衣服我就回来。”说完,他走出车站,我站起身,朝售票柜台走去。

“我要去孟菲斯。”我说。

“要去要去,”那人说,“先去凳子上坐好。福特先生马上就回来了。”

“我不认识什么福特先生,”我说,“我要乘那辆车去孟菲斯。”

“你兜里有钱吗?”他说,“车票七毛二分一张。”

我拿出火柴盒,给他看那颗鹭鸟蛋。“我用这个和你换张车票,”我说。

“那是啥玩意?”他说。

“一颗鹭鸟蛋,”我说,“你肯定没见过,值一美元呢,我七毛二分就卖给你。”

“不行,”他说,“那辆车的主人们只收现钱。要是我拿车票换什么鸟蛋、牲口之类的,他们会炒了我的。去吧,你还是去凳子上坐着,听福特先生 ——”

我扭头就朝门口走,但他不放我走,他一手撑住柜台,一跃过来,追上我,伸手就想拽我的衬衣。我嗖地抽出我的小刀,甩出刀尖。

“你要敢碰我一下,我就砍了你的手。”我说。

我试着避开他,冲门口跑,可他的身手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大人都快,几乎和皮特一样快。他截住我,一背嵴靠在门上,往那儿一站,微微抬起一只脚,让我无路可逃。“回凳子上坐着,待那儿别动。”他说。

没其他的路出去,他又立在那儿抵着门,我只好回长凳等着。过了一阵,我觉得车站里好像到处是人。后来,那警察又出现了,这一回,跟他一起的还有两个穿着皮大衣的太太,虽然脸上化过妆,但仍看得出她们是匆匆忙忙起的床,脸上不大高兴;其中有一位年纪大点,另一位很年轻,两人一齐低头瞅着我。

“他连外套都没穿!”年纪大的那位说,“他一个人究竟是怎么跑这儿来的?”

“我还想知道呢,”那警察说,“从他嘴里啥也问不出来,只说他哥哥在孟菲斯,他要回那儿去。”

“就是这样,”我说,“我今天一定得到孟菲斯去。”

“当然得到了,”年纪大的那位说,“你保证到了孟菲斯就能找到你哥哥吗?”

“我想能找得到的,”我说,“我就那么一个哥哥,认识他半辈子了,只要看见他我就能认出来。”

年纪大的那位望着我说:“我总觉得他看上去不像是住在孟菲斯的人。”

“的确,”那警察说,“不过也说不准。他住哪儿都有可能,穿没穿外套都一样。现如今的世道,到处都是这样的人,天一亮,就不晓得从什么鬼 ——地方冒出来,想吃顿早饭。不光是男孩儿,姑娘也不少,一个个连路都还走不好呢。昨天他搞不好还在密苏里呢,要不就是得克萨斯,谁知道呢。不过话说回来,他好像认定了他哥哥在孟菲斯,我看也只能送他去,叫他自己找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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