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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春 卡洛琳之死 第五节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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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早上,在西区,交通疏导员指挥着身穿灰色西装的上班族们。码头大厅的周围种满了柳树,在春风的吹拂下已然换上绿装。九点之前,我就已经到了办公室。秘书尤金妮亚照常递给我一沓东西:邮件、电话留言,还有她一副阴沉沉的表情。尤金妮亚是个肥胖的中年妇女,单身,总是一副心怀怨恨的样子。她打字的时候也是心不甘情不愿,不怎么听指挥。一天中,我经常会发现她不耐烦地耷拉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响个不停的电话,就是不接。当然,我们不能解雇她,甚至都不能把她降级,因为公务员的体系就和钢筋水泥一样,是不会变的。对在我之前的十多位副检察长来说,她就像一个甩不掉的扫把星。最开始是约翰·怀特把她安排在这里的,不然把她安排给其他任何人,那个人都会来找副检察长发牢骚。

在尤金妮亚给我的一沓东西最上面,是汤米·莫尔托的假条,但并没有解释他缺勤的原因,人事部想把他做无故旷工处理。我一边翻着我的邮件,一边想,应该和梅可谈谈这事。资料室送来了一份打印出来的十三个人的名单,这些人的案子都是由卡洛琳起诉的,而且,他们都在过去两年里先后从监狱里被释放出来。还有一张手写的留言条,说其他悬案的档案资料已经送到了卡洛琳的办公室。我把那份名单放在了办公桌的正中间,免得忘记。

雷蒙德白天忙着竞选,绝大多数时候都不在办公室,由我来处理他的一些日常事务。我决定对哪些案子提起诉讼,对哪些情况给予豁免起诉,和哪些犯人达成协商,并应对各种调查机构。今天早上,我就要主持一个负责人会议,决定本周所有的案子应该如何处理、从何处着手。今天下午,又要就上周的一起冲突召开会议。上周,一位卧底警察从乔装打扮的缉毒署探员那里购买毒品,后来,双方都掏出了枪和警徽,要求对方放下武器,然后,各自的后援队伍也加入进来,所以,到了最后,十一位执法人员站在面对面的两个街角,相互骂着脏话,挥舞着手枪。现在,我们正开会解决这件事。警察对我说,联邦探员做什么都神神秘秘,所以才造成这场误会;而缉毒署的探员又暗示我,警察们其实根本不是在执行公务。在处理这一堆乱麻的同时,我还要努力找出杀害卡洛琳的凶手。

但寻找这个凶手的大概不只我一个人。快到九点半的时候,我接到《论坛报》斯托·多宾斯基的电话。对于媒体打来的绝大多数电话,雷蒙德一般都是亲自接听。他不想错过一个免费宣传的机会,也不想得罪媒体,引来批评。斯托可以说是我们所认识的最好的一名法庭记者,他基本上都能做到实事求是,而且很有分寸。

“卡洛琳的案子有什么新闻吗?”他问。一上来就提到她的名字,这让我有点乱了阵脚。卡洛琳的死已经不再仅仅是一场悲剧,而更像是一桩历史丑闻。

当然,我不能告诉他我们一无所获。这些话被尼可听到,会被他再一次用来当作攻击我们的武器。

“雷蒙德·霍根检察长对此没有发表意见。”我说。

“那么,检察长愿意就另一条消息发表意见吗?”不管这条消息是什么,但这应该才是斯托打来电话的真正目的,“我听说你们那边有一位高层人物叛逃了,凶杀庭的哪一位?”

还不就是莫尔托。尼可离开以后,作为他副手的莫尔托就成了凶杀庭的负责人。雷蒙德不愿意和他签订正式的工作合同,就是怀疑迟早有一天会发生这样的事。媒体已经在问东问西了,我仔细思考了片刻。这可不妙,从斯托提出问题的这种非常方式,我就猜到了接下来的一切将会如何发展。一位位高权重的检察官被杀身亡,又有一名应该负责调查案件的检察官不辞而别,这会让外界认为检察院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

“检察长同样还是没有就此发表任何意见。”我告诉他。

斯托哼了一声,他显然是觉得无聊了。

“私下跟你说两句,可以吗?”我问。

“只管说。”

“你这消息有多可靠?”我想知道还要多久报上会登出这条消息。

“一般可靠吧。一个总以为自己知道很多内幕消息的人告诉我的。我觉得,叛逃的那个人是莫尔托,他和尼可是一伙的,对不对?”

斯托掌握的消息显然还没有到可以登报的程度,我回避了他的问题。“尼可跟你说了什么?”我问。

“他说他不发表任何意见。拜托,拉斯迪。”斯托问,“你到底有什么消息?”

“斯托,我这是私下跟你说,我压根儿不知道莫尔托在哪里。但如果他已经和尼可联手了,为什么尼可不告诉你呢?”

“你想知道我的想法?”

“当然。”

“我觉得,可能是尼可想让他单独去调查案子。想想吧,如果他破案了,报纸就会登出来,《尼可设计,智擒凶手》,这个头版头条怎么样?”

这想法太荒谬了。私人调查谋杀案很容易影响到警方的工作,而干扰司法公正的罪名绝对是政客们不愿意承担的。然而,荒谬归荒谬,这个疯狂的计划听起来却很有尼可的风格。再说,斯托也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他所言所行,必然事出有因。

“我是不是。”我问,“也应该把这当作是你听到的一种谣言呢?”

“无可奉告。”斯托说。

我们都笑了,然后,我挂上电话,立马开始给别人打电话。我给雷蒙德的秘书萝瑞塔留了言,让她给雷蒙德打电话的时候告诉他我有事要谈。我又给检察院里主管人事的梅可打了电话,想和她说说关于莫尔托的事,但她不在,我留了言。

在召开负责人会议前的几分钟,我穿过办公楼大厅,来到卡洛琳的办公室,这里已经充满了一种荒凉的味道。卡洛琳从后勤处要来的那张大办公桌被擦得干干净净,抽屉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放进了一个硬纸箱——两个旧的粉饼盒、速溶汤粉、一包面巾纸、一件毛衣、一大瓶薄荷酒,还有她原本挂在墙上的学位证书和律师资格证。从仓库拿来的纸箱像金字塔一样,全部堆在房间中央,让整间办公室一看就是无人问津的样子,一周来堆积的灰尘也散发出一种隐隐的腐坏气味。我往枯萎的盆栽上倒了一杯水,拂去树叶上的尘埃。

卡洛琳处理的案件主要是性侵犯方面的。根据档案夹上的编码,我数了数,一共有二十二起这样的案子还在等着起诉或审判,这些档案都是我在她那个古老橡木文件柜最上面的抽屉里找到的。卡洛琳对这些案子中的受害者都怀着一种特殊的同情,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她比我料想中的更有责任心。当她谈起那些受害女性所经历的恐惧时,她身上光艳照人的一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柔的坚强和愤怒。她所处理的案子都有一些很离谱的地方:一个大学医院的实习男医生在给女病人做体检时,趁机强奸了这些病人,但其中有一个受害人曾经前后三次接受他的检查,最后才来报案。一个强奸嫌疑犯的女朋友在接受警方审讯时,坦白她认识她男朋友的经过竟然是因为他撬开她家的门强暴了她,她还说,当他把手里的刀放下以后,她觉得他看起来很帅。

和其他很多人一样,我也曾经怀疑卡洛琳对这份工作只是一时兴起,但她却坚持了很久。我查找着她所有的案件资料,希望能找到有助于破案的线索——也许,六天前卡洛琳被杀的这个案子是凶手在模仿某个邪教的仪式,或者是在模仿卡洛琳以前所办的某个案件。但我什么都没有找到,这十三个名字没有给我任何帮助,新的文件也没有带来任何线索。

我要去开会了,但心里似乎还有什么事在烦扰着我。当我再一次看着那张打印名单时,我发现,还有一个案子的资料没有找到——那是一个*类案件,根据州政府对犯罪案件的分类,这是指涉及执法官员受贿的案子。卡洛琳一般不会处理自己范围之外的案子,而*类案件一般都是要特别立案调查的。所以,在分配*类案件时,往往都是由我直接安排处理。一开始,我想,这个案子会被列在名单上大概是电脑弄错了。但我到处都没有找到这个案子的相关档案,而且它还被标注为“未定”,通常这就意味着调查结束,但并没有逮捕任何嫌疑犯。我又迅速地翻了一遍卡洛琳的抽屉,然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我自己也有所有*类案件的打印清单,但这个案子我那里也没有。实际上,除了卡洛琳的文件夹之外,就连电脑系统中都找不到这个案子的任何资料。

我在记事本里写下:*类案件?卡洛琳?

尤金妮亚站在门口。

“天哪!”她说,“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找你,大老板回电话了。”大老板,当然就是指雷蒙德·霍根,“我到处找了个遍。他留了言,让你一点半在德兰西俱乐部和他碰头。”在竞选期间,雷蒙德和我经常都是这样见面的。我趁他吃完午饭,还没有开始下午的演讲之前去找他,向他汇报办公室里的最新情况。

“梅可呢?她有什么消息?”

尤金妮亚念着手上的纸条,“一上午都在街对面。”毫无疑问,她是在市区分院监督新检察官的工作。

我让尤金妮亚把会议推迟半个小时,接着,我来到法庭,找到了梅可。二楼正在进行庭审。这些分庭是被逮捕的嫌疑犯第一次正式出庭的地方,由法官判定他们能否获得保释,这里还会审理一些小的违法案件以及重大案件的证据预听证会。在上诉庭或投诉庭工作一段时间后,被分派到分庭往往是成为副检察长前的第二或第三个阶段。我就曾经在这里工作过一年半,然后才被派到重案重审庭。现在,我很少回到这里,因为在这里,那些罪恶总是显得那么真实,连空气中都仿佛有一种痛苦在挣扎着、颤抖着、呐喊着。

在两间大审判庭外面聚集着一群人,我觉得很像以前在远洋海轮最底层舱位的那些穷人。他们都是被关在拘留所里的年轻人的母亲、女朋友或兄弟姐妹,他们在为他们的亲人哭泣着。律师们到处走动,催促着各自的客户,像投机倒把的商人。由政府指派的公益律师大声喊着一个个名字,这些人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面,却要在片刻之后为其辩护。检察官也在大声喊着,找着某个案件中负责逮捕嫌疑犯的警察。警察为了避免律师没完没了的盘问,往往故意把报告写得晦涩难懂,而检察官则希望了解更多的信息。

审判庭内部的构造是拱顶的,有红色的大理石柱子、橡木墙壁和长条靠背椅。在这里,各种混乱仍在继续,人们永远都在吵吵嚷嚷。检察官和被告的辩护律师坐在前面,这样才能清楚地听到法官是否在叫自己的案子,他们也会和和气气地讨论是否有坦白从宽、从轻发落的可能。在法官席前,往往有六七个律师围绕在文员身边,递交各种出庭表格,查对法庭档案,或是催促文员把自己的案子往前提,让法官早点审理。还有警察,大部分警察都是两个一排靠墙站着——很多人都是刚刚值完从半夜十二点到早上八点的夜班,来参加晚上所抓嫌疑犯的保释听证——这些警察喝着咖啡,跺着脚,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在法庭的另一边,拘留所里也是喧哗不断,被拘留在这里的被告正等着上庭,总有一两个人会对着法警或自己的律师破口大骂,抱怨拘留所里的条件有多么糟糕,公用厕所的味道又是多么难闻。其他人则时不时发出一声哀叹,或偶尔用头去撞撞栏杆。

上午最后一批参加庭审的一般是袒胸露背的妓女们,她们在经过传讯、审判、罚款的程序后,会及时回到大街上,睡一觉,再开始另一个晚上的工作。她们通常都是一群人由两三个律师代理,但也会有皮条客出于省钱的目的,亲自前来辩护。现在,就有一个穿着火红色西装的小混混在大说特说警方的残暴执法。

我见到了梅可,梅可领着我去了衣帽间。衣帽间里没有衣服,没有人会这么笨,把值钱的好衣服放在这没人看管的地方。整个房间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做法庭记录的速记打字员,还有一盏本应是挂在餐厅里的巨型吊灯,吊灯用塑料袋装着,毫无疑问,显然是某个案子里的证物,即将要被呈上法庭的。

她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告诉我,卡洛琳·波尔希莫斯为什么在查一个*类案件?”我问。

“我还真不知道,卡洛琳居然还会对下半身以外的案件感兴趣。”梅可说。这个笑话有点过分了。她坐在轮椅上,朝我露出灿烂的笑容。大家都喜欢梅可,她聪明、胆大又直率。她分析了卡洛琳调查*类案件的几个可能原因,但这些我都想过了。

“这没道理。”我说。

最后,她终于承认了。

莉迪亚·梅可是检察院的行政副主管,负责人事、采购和员工的聘用解聘。这个头衔听起来好听,实际上吃力不讨好,但梅可早已经习惯了困难。我们在这里一起共事后不久,她不幸高位截瘫,那已经是将近十二年前的事了。当时,是一个初冬的晚上,浓雾弥漫、风雪交加,梅可开车冲进了河里。她的第一任丈夫汤姆在那场车祸中丧生,而她则成了残疾。

从各个方面综合来说,我觉得梅可应该算是检察院里最优秀的律师,她总是井井有条、精明老到,也很有律师的天赋。在过去这些年,她甚至学会了如何在陪审团面前利用自己残疾人的身份来获得优势。也许,当人遇到生命中最沉重的悲剧时,对它的感悟反而能让自己更好地成长。陪审员一连几天看着她,他们会想,两条腿残疾无力是怎样的感觉,他们听着这个女人的滔滔雄辩,这个女人是那么美丽、那么坚强、那么幽默,她手上戴着结婚戒指,她还会偶尔提到自己孩子的名字,陪审员渐渐发现——她是那么不同寻常,他们对她充满了敬佩,充满了期待,而她也值得得到每个人的敬佩和期待。

明年九月,梅可会升任法官。她已经获得了党内的支持,初选将没有任何竞争对手,普选自然也一定能获胜。显然,一个人如果获得了妇女组织、残疾人士组织、法律界人士以及全市三大律师协会的一致支持,那基本没有人是她的对手了。

“你怎么不去问雷蒙德关于案子的事?”她最后这样建议我。

我叹了一口气。雷蒙德并不是一个注意细节的人,他不太可能知道每一个案子的详细情况。况且这些日子,我也不想去烦他。他心情不好,随时可能找人发泄一通。

梅可还有一个案子要出庭,我和她一起沿着走廊走进法庭,我告诉了她关于莫尔托的事以及他无故缺勤的问题。如果我们开除莫尔托,那尼可一定会大做文章,说雷蒙德是在清除异己。如果我们不开除莫尔托,消息走漏出去,只会让尼可渔翁得利。最后,我们决定,给莫尔托记上“未经批准休假”的过错,这个名头之前并不存在,是我们专门为了他的这次情况想出来的。我告诉梅可,最好找个信得过的人,去看看莫尔托到底是不是还活着,我才比较放心。

“找个警察吧,已经有一个副检察官被杀了。如果明天早上,哪位女士在自家门口的垃圾箱里发现了莫尔托被碎尸的尸体,我希望到时候能说一句,我们已经尽力找过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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